几乎是在同时,大殿的另一侧亦走出一个人,左手持一把弯刀。尽管薄子夏以前并没有见过他,却凭直觉知晓,这人一定是婆雅稚。
两人自大殿的彼端走出来,就像是自南北双方焚烧而来的野火,势必要撞击而爆炸。众人默默地退开了一条道,将中间的地方让了出来。
☆、冲突
大战在即,殿中的气氛凝重得像是要让人喘不过气来。薄子夏握住合德的手,这是她在此处唯一的庇护。她又悄悄往乾达婆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乾达婆依然带着满脸的笑容,而白袖萝隐藏在阴影当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许久不见了,师弟。”凌令灵率先笑道,语气自然,颇有高人之风度。他向左侧稍微移了半步,薄子夏感觉到有阵热风从殿顶盘旋而下,擦着她的耳边过去。
“我非是你师弟。当年你将我逐出厉鬼道,如今又谈何师门情谊?”婆雅稚语气冷淡地说,他向右侧迈了半步,那阵风忽然就改了风向,有些细微的灰尘从殿顶落了下来。
“不谈师门,那就谈人情吧。”凌令灵说道,“你与我一人有仇,厉鬼道中几十条人命何辜?凌小五又何辜?”
婆雅稚冷冷地笑起来,笑声居然和合德有点相似:“我只问你一句:白瑜何辜?”
随着这句话问出口,婆雅稚忽然暴起,速度如风,以弯刀攻击凌令灵胸口。凌令灵向后一避,却不料婆雅稚的刀锋原是幌子,实际上他腿脚挪动飞快,向凌令灵脚踝踢去。凌令灵知道来者不善,匆忙躲避不及,只能退而求其次,被刀尖从袖边划过。两人过了一招便各自后退数步,相互对峙着。
凌令灵袖子被划了一道口子,半边布条垂落下来,他却不甚在意地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笑得云淡风轻:“许多年未见,你的功夫长进不少。早知道天竺佛经有此神效,我当年也就不潜心专注道法了。”
“拜你所赐。”婆雅稚将左手的弯刀微微举起,指向了凌令灵。薄子夏在一边注意到婆雅稚的右手不甚自然地弯曲着放在身侧,才想起来合德曾经说过,婆雅稚的右手残疾,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凌令灵。
不待话音落下,婆雅稚再度持刀进攻。他意在试探,因此总有保留,然而更令薄子夏奇怪的凌令灵只防御,并不反击。他费了这么大的劲,炸开修罗道的入口暗道进来究竟是来干什么?总不会想跟婆雅稚切磋一番吧。
果不其然,两三招后,婆雅稚向后跳出战圈,开口发问:“你并无杀意。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来干什么的?”凌令灵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连站在旁边围观的乾达婆的笑容都被凌令灵给笑没了,薄子夏不由觉得心惊肉跳。尽管两人没有再度出手,但凌令灵无端笑得如此诡异,脸上的褶子都挤成一朵花了,总让她预感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不想被永远埋在此处的,现在都速速离开。”凌令灵这话是对围在周围的阿修罗眷属所说的,他同时解下了身上的包袱。婆雅稚起先一愣,随后亦道:“阿修罗眷属现在速速离开,分散于城中,不要集中。”
众人面面相觑,薄子夏凑近了合德,轻声问道:“怎么办?”
“现在还不能离开。”合德说,嘴唇几乎一动不动。
凌令灵和婆雅稚依然站在殿中相对,薄子夏望着他们的侧脸,感觉他们的表情非常骇人。听凌令灵方才的那句话,大概是想要玉石俱焚,所有先让留在此处的人先行离开。只是离开了这里,真的就能求得一线生机吗?
薄子夏抬头看了看四周,起先没有一个人敢动,后来有人开始慢慢往暗道中移动。有了第一人离开,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都随之离开。不多时,殿中留下的阿修罗眷属只剩下乾达婆、白袖萝,还有合德与薄子夏。
凌令灵的目光从留下来的人脸上一一滑过。当他与薄子夏对视的时候,薄子夏将脸转到了一边。尽管蒙着面纱,她却觉得凌令灵早就已经认出了她。虽然薄子夏自己把自己逐出师门,但面对师公凌令灵时,依然有些窘迫。
“我这些天将整座城,整座山头都走了一变。跟二十年前变化不大,可惜物是人非。”凌令灵率先开口,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了起来,再没有之前那般瘆人的假笑。婆雅稚不说话,只是戒备地望着凌令灵。
凌令灵并无出击的意思,只是温柔地说着,他的语速很慢,好像一边说一边在回忆:“我们练过武的那片地,都长满了荒草,还有山后面的桃树被砍掉了。但是城里的变化却不大,连铺在地上的石板都是二十年前的样子。可能因为还不到春天,河里面的水却少了很多。以往冬天最冷的时候河面还会结冰,有一年你下河捞冰,把衣裳都弄湿了。可是现在河面上一点冰都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婆雅稚显得不耐烦了,比之不耐烦,也许更多的是恐慌。凌令灵越是平静,他就越不知道凌令灵的来头,反正肯定不是过来叙旧的。
“我在城中过了几夜,在厉鬼道也过了几夜,我觉得,够了,也累了。如果一切都还像是二十年前那样该多好。”凌令灵蹲下身,将放在地上的包袱摊开,里面是几个油纸包。
“乾达婆,舍脂,你们快走。”婆雅稚的声音响起,穿过空荡的大殿,燃烧着的蜡烛火光仿佛因此而波动了起来,“那是炸药,他打算要炸毁此处,到时候你们都会被活埋。”
凌令灵亦站起身,拍了拍手:“这是我和师弟的个人恩怨,你们若不想死,请马上离开此处。以前和过后的种种,厉鬼道不会追究。”他这话别有深意,仿佛是专门说给薄子夏听的一般。
薄子夏看向乾达婆,她依然不为所动。合德索性大大方方直接挽过了薄子夏的手臂,与她并肩站着。
“不离开吗?”薄子夏又低声问了一遍。
“我不能走。”合德眼睛紧紧盯着凌令灵和婆雅稚的动静,紧握着薄子夏手腕的手指松开,“你要是害怕你就离开。”
薄子夏想了想,她没有离开,而是反握住了合德的手。
凌令灵等了一会儿,便走到殿边取过一盏灯烛,与此同时婆雅稚忽然将刀一横,再猛地扫过来,欲将那几个油纸包扫开,凌令灵的动作却更快,手捧着一盏莲花灯反身撞开婆雅稚,一包火药被挑在婆雅稚的刀尖上,凌令灵手中的火苗便堪堪舐及纸包的底部。两人一时僵持:若婆雅稚再进一步,火苗就会将火药点着;若凌令灵再进一步,就会被刀锋伤及自身。
“你何时成了此等贪生怕死之辈?”凌令灵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些凄凉,“你不是曾说过,白瑜死,你亦不会独活。可是白瑜死了,你还是活着,活得好好的,另娶娇妻。”
“你没有死,我死也不安心,白瑜也不会安心。”婆雅稚咬牙切齿地说。
“且慢。”又一个声音在殿中响起,薄子夏被这声音惊得险些跳起来。说话的是白袖萝,她慢慢自阴影中走出来,长袖无风自舞,火光映在她的身上,让她更像是个飘忽不定的游魂。她过来的时候,手中还捧着两把弯刀,现在弯刀却在乾达婆的手上,白袖萝空着双手。凌令灵惊讶地放下了莲花灯,直直打量着白袖萝,仿佛要将她的模样与心底的那人完全重合起来一般。
婆雅稚亦放下了刀,回身望着白袖萝。薄子夏看不见婆雅稚的脸,但是能看到婆雅稚持刀的左手微微颤抖着。
“袖萝……”率先开口的是婆雅稚,他的声音也有些发抖,杀气全无,“你没有死?他们都告诉我你已经死了……连同舍脂都告诉我你已经死了……你没有死,你就一直在修罗道中吗?为什么不来找我?”
婆雅稚望向合德这边,薄子夏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生怕被婆雅稚看穿了什么。乾达婆、白袖萝、合德均与修罗道的种种事务有关系,只有自己是来凑热闹的。
“父亲,个中缘由十分复杂,女儿当时也被蒙蔽,请容女儿过后解释。”合德双手合十,稍一躬身,一副自己分明是来看戏的模样。
凌令灵终于开口了,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我记得你,你是白瑜的女儿,但是你在厉鬼道长大的。”
白袖萝望向凌令灵,没有说话。凌令灵打量了白袖萝许久,才叹了口气:“眼睛像她,其他地方倒不甚像,只是眼睛太像了。”
“袖萝,你不要留在这里,”婆雅稚开口打断了凌令灵的话,“你快些从此处离开,他拿着的是□□,一会儿免得伤及你。”
“父亲,请稍安勿躁。”白袖萝管婆雅稚叫父亲,倒让薄子夏稍微有些惊讶。在她心目中,白袖萝不食人间烟火得甚至在世上没有什么与她有联系的人。
☆、果报
薄子夏的目光越过黑暗去打量白袖萝和婆雅稚,希望能寻找到他们面容上相似之处,随后心里又是一沉,白袖萝既然开口管婆雅稚叫“父亲”,难道是说她要皈依修罗道?当真如此的话,白袖萝的立场倒显得耐人寻味了。
“白袖萝,听话,别闹!”婆雅稚又沉声命令道,白袖萝依然不为所动,解释道:“无需急于这一时。”
婆雅稚大约是性格有些急躁,既不肯听白袖萝所说的话,也不愿让她再滞留此处,沉声低喝了一句:“别胡闹。”便伸手过去拽白袖萝的肩膀,一边回过头嘱咐乾达婆:“带她离开此处。”
话还没有说完,婆雅稚忽然吸了一口冷气,愣在了原地。薄子夏看到白袖萝不知何时从袖中掣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刺入了婆雅稚的胸膛之中。伤得也许并不深,婆雅稚站在原地未倒下,只是从脸上的肌肉到手指尖都在颤抖着,血渗出来,洇红了衣物。
不仅薄子夏,连同合德都大吃一惊。薄子夏来不及阻拦,合德已经取出了风灯,一豆烛光摇曳着,转瞬化作绿色,杀气腾腾的绿色。站在不远处的乾达婆手中持刀,似无意地往合德这边挪了两步,用眼神示意合德不要轻举妄动。
白袖萝似乎有所犹豫,一击得手后并没有再动作,婆雅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身体忽然以脚跟为轴轻轻巧巧一转,紧接着一脚飞起踹向了白袖萝。
白袖萝向后踉跄了几步,小刀脱手,犹嵌在婆雅稚的前胸,如同一件奇异的装饰物。婆雅稚的那一脚,她分明可以躲开,却结结实实地受着,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量。
“为什么?”婆雅稚伸手扶住胸前的刀柄,咬着牙问。不知这把刀有多长,是否伤及心脉,若是刀刃拔出,只怕血便会止不住地喷涌而出,最终失血而亡。血从伤口里淌出来,顺着衣襟缓缓地流下去,婆雅稚却依然不肯倒下。
“我恨你。”白袖萝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微微扬起下巴,烛火映亮了她白皙的颈项,莫名带了种不祥的感觉,“是你造成了我母亲的不幸。她在最需要安宁的时候,你只能带着她颠沛流离。她忍辱负重生下我时,你在哪里?她孤身一人病死床榻时,你又在哪里?父亲,我根本不屑你这样的父亲。”
白袖萝的冷静出乎薄子夏意料,她说出一长串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冷冷的,不带什么波澜,随后就像是冰块消融在大殿上空盘旋着的雾气当中。
“你……”婆雅稚咳出了一口血沫,艰难地往前走了一步,徒劳地对着白袖萝的身影伸出手,仿佛是要抓住什么一般,“袖萝,你大概有所误会。你母亲对我并无怨恨,所以你叫袖萝,袖萝,就是修罗……”
白袖萝冷冷地笑起来,笑容残忍:“父亲,你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就应当有所觉悟。我才是修罗。果报如此,你何苦留恋?”
“我从来未曾留恋……”婆雅稚的声音越来越轻,连这轻轻的一句话,都变得如同幻影,无从捕捉。
“你配不上她,但是你辜负了她。”白袖萝打断了婆雅稚的话。
血从婆雅稚捂着胸口的指缝间渗出来,落在黑色的地上,渗入深深的泥土中去。他大约是再无法支撑了,双膝跪倒在地上,却依然执着地伸着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一般。
薄子夏站在一边,她分明明白眼前这就是灭门的仇人,现在仇人将死,血腥味在湿冷的空气中散开,她却没有什么快意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白袖萝的笑容太为惨淡,薄子夏除了震惊之外,心中只余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