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一层叠着一层,眼看就快要到了尽头。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忽然听到从地底深处传来一声巨响,声音沉闷,带着一连串的爆炸声,层层往上。同时脚下的路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连灰尘都被震了起来。
“不好。”合德说道,拽住薄子夏的袖子,继续往上攀爬着,“底下都是空的,怕是这里要塌了。”
仿佛是印证着合德的这句话,轰隆隆的巨响未曾停歇过,薄子夏感觉脚下的地面开始下沉塌陷,目光所及的地方,石壁已经出现了裂缝。她心里一片恐慌,顾不得再想太多,只拼命地往上跑。石阶之上的走廊就在头顶,却越来越远,薄子夏蓦地意识到,是因为石阶在往下落。
“上去!”在石头滚落的声响中,薄子夏听到合德这样喊。随后她感觉被人拦腰抱了起来,合德的那盏风灯灯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她想看清楚合德的脸,却看到的是灯火笼罩之外更深更沉的黑暗。天旋地转,合德将薄子夏用力向上一掷,薄子夏随即攀住塌陷的石头边缘,翻身跃上了安全的地方。她一手向下伸,合德脚下的石阶已经彻底坠入了碎裂倒塌的深坑,她抓着薄子夏的手,仰头望向薄子夏,整个身体都悬空着。
在黑暗中,薄子夏看到了合德的眼神,合德抬着头直直望向她,眼神中充满了悲哀和渴望。若眼睛也能说话的话,合德不知在娓娓对薄子夏倾诉着什么。
“抓着我,别松手。”薄子夏喘着气说。她身上并无多少力气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合德给拉上来。
☆、风灯
烟尘呛得薄子夏咳嗽了几声,胳膊被拉扯着,疼得就像是脱臼了一般。她小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使不上力气,只能一分一秒苦苦坚持着,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再多坚持一会儿,也许会有人来帮忙……修罗道的人总会回来查看情况的……”薄子夏暗暗想着,一只手臂已经酸麻失去了知觉,合德应当亦不好受。这个台子是悬空的,没有借力的地方,合德亦无法攀爬上来。
合德悬在半空中,薄子夏拽着她十分吃力,她用手扶着地面又往前挪了一点,手掌被磨出了血。地上陷出了一个大坑,不知道有多深,她想着白袖萝和乾达婆都被埋葬在下面,心中不禁生出一片无边的凄凉。
“姐姐。”合德开口唤薄子夏,薄子夏惊讶地发现合德眼中流出了一行泪,挂在面颊上,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微微发着亮,映着脸颊旁尚未愈合的伤口,就像是淌出血泪一般,“你恨我吗?”
“都现在了,别说胡话。”薄子夏又挪了一下身体。她现在重心落在了按着台子边缘的另外一只手上,低下头,看到底下尽是一片黑暗,大概那里就是地狱了。
合德咳嗽着,身体的颤抖通过指尖传上来,薄子夏感觉自己也开始发抖。
“你应当是恨我的,我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情……你若恨我,就应该松开手,让我落下去……”合德的眼泪从脸颊坠落到黑暗中,再无踪迹可循。薄子夏愣住了,有一瞬间,她确实想松开手,但是她忽然就想到三年前,道主敲开她的房门时,合德跟在道主身后的小心翼翼打量着她的模样。
薄子夏对合德的感情如此复杂,又岂是你死我活便可一了百了。
“你坚持不了多久了。”合德越说越艰难,“这个台子不结实,很快就会塌的,我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姐姐,我真的想把你一同拖下去,拖到地狱中去陪着我……”
话音落,合德忽然手指反握住薄子夏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拉。薄子夏慌乱之下,将手抽了回去,然后她眼睁睁看着合德仰起脸,苍白的脸上带了些奇异的微笑,直直地落入了黑暗之中。她那件白色带着孔雀翎羽花纹的外衣翻飞了起来,像是一只断翅的白蝴蝶,眨眼间就看不见了。随后,深渊中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
薄子夏睁大了眼睛,仿佛还没有从合德望着她那最后一眼中反应过来,过了许久,她用胳膊撑起身体,对着黑暗的深渊喊了一声:“合德!”声音变了调,凄惨得像是刀尖从铁器上划过,有如石子落水形成圈圈涟漪,黑暗只有以回声来回应,一层一层,都带着绝望。她伏在石台上,感觉到身下的地面似乎有些松动,连忙坐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石台下起先传来几声轻响,好像是有些小石头滚落了下去,然后整个石台延伸出去的前端砉然断裂,伴随着弥漫起的烟尘,坠入了黑暗。如果薄子夏与合德还在其上僵持的话,恐怕两人已经一起落了下去。
“合德……”薄子夏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小心地接近塌裂的边缘向下望去,贸然从这里下去定然是不理智的,应当先想办法。合德一定没有死,多少次的打击,多少次的变故,合德都好好地活下去了,只要有黑暗,她就能生存,她怎么会死在黑暗中呢?
薄子夏抹了抹脸颊,才发现自己已经流泪了。脸上沾着的灰尘和眼泪抹成了一片,她慌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站起身沿着尚没有损坏的走廊跑着。修罗道其他地方应该会有火把绳索之类的东西,她就能想办法缒下塌陷的地方找到合德。
走廊很长,脚步声带着急切时,更像是有千百鬼魅埋伏在其中伺机而动。但是薄子夏顾不得这么多,她只想着,合德也许还活着。合德给予过她很多,也欠了她很多,如果合德死了,两人从此一笔勾销,岂不是太便宜合德。
厉鬼道的人都死了,连白袖萝都被埋葬在那所谓的地牢最深处,埋葬在与她母亲面容相同的偶人身边。如果这都是白袖萝的选择,想来白袖萝也是心甘情愿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薄子夏跑入了大殿中,见因为方才塌陷,很多灯烛都被震落到了地上,有的早已熄灭,有的洒落地面的油泊中还有一丝火苗。但是固定在墙上的火把依然顽强地烧着,像是永远不熄的长明灯。她连忙去取下火把,却望见大殿中婆雅稚的尸体不见了。
薄子夏有些奇怪走过去查看,地上还可见血迹,但是婆雅稚的尸体不翼而飞,连乾达婆披在他身上的外衣都找不见了。婆雅稚还没有死?或者是另有人潜入了修罗道,将婆雅稚的尸体带走?薄子夏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方惊觉自己并无时间可以耽搁,便转头循着原路返回。
火把的光照亮了很大一块地方,薄子夏探头往塌了的地方看了看,只见一片废墟,间或有些无底的深坑,但是找不到合德在哪里。她往边缘寻找着落脚的地方,好下去寻找。火光所映之处,尽是狰狞断裂的石沿,薄子夏忽然看到火光照见岩壁一个凸出的石块上,站着一个人。薄子夏吓了一大跳,她险些将手中的火把掉落。
那人发现了薄子夏,冲她挥了挥手,随后攀着一旁的岩壁,跳了过来。此人身手极为矫健,踩着近于垂直的岩壁,如履平地。待走近了,薄子夏才发现原来是林明思。
“你怎么会在这里?”薄子夏率先开口问道。林明思转身低头望着塌陷出来的深渊,负手淡淡地说。
“我今日是和三凌先生一起过来的。我久等三凌先生不见他出来,又听见修罗道中有巨响,料得是他出事了,便来此查看。”林明思的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大约他早就察觉到了凌令灵的决心,所以未曾惊讶。像是想到了什么,林明思问:“你为何还逗留此处?舍脂呢?”
薄子夏望向了黑暗的深渊,想要苦笑,笑容却比哭更为难看:“她坠入了其中。我要下去找她。”
林明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你孤身下去寻找不安全,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
薄子夏稍微一愣,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见林明思摆了摆手,转身道:“客气的话可以先收起来。我帮了舍脂这么多,不妨再多帮她一次。”
所谓塌陷所造成的深渊并不甚深,距地最近的地方约有一丈,林明思举高火把照明,仔仔细细地观察脚下地势,大致算了距离,沿着稍微倾斜的石坡助跑,轻松一跃,便跃下去,点了火折,方示意薄子夏下来。
深坑之内几乎寸步难行,每走一步都有石块滚落,薄子夏便觉得脚下一陷。合德在哪里?她举着火把,火光映照之处,只有冷森森的石头和土砾。林明思从腰间拔出剑探着前路虚实,走了几步后,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抛给了薄子夏。
是合德的那盏风灯。薄子夏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感觉堵得慌,想要大哭一场。风灯多有破损,上面蒙着的纸被撕扯开好几道口子,竹篾也折断了一根。但其中火苗还亮着,却并不比黄豆粒更大,微弱地仿佛随时都会在黑暗中熄灭。薄子夏心下稍霁,风灯与合德的命火相连,只要火光不灭,合德的命数就未尽。
“舍脂应该就在不远之外。”林明思说道,他攀上一块稍高的地方,四处望了望,便向一个方向走去。薄子夏亦步亦趋地跟着,脚陷在石缝中,险些扭了脚。她看到了合德,欲奔跑过去时,脚下被绊了一下摔在地上,膝盖火辣辣疼着,她却顾不得这么多。
合德静静地躺在岩石之间,四肢摊开,双目紧闭着,火光映照之处,可以看到合德的嘴角挂了一丝血迹。她那件白色的外衣在石块上延展开,恍若落下的蝴蝶翅膀。林明思在合德身边蹲了下来,摸了一下合德的脉搏,又探探合德鼻息,然后抬起头,对薄子夏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薄子夏不知道,也不愿去想。她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合德身边,将合德的肩膀抱起来,让合德的头倚在她怀里。合德一动不动,沉沉地睡着。
“她死了,呼吸都没了。”林明思蹲在一边,语气低沉地说。
薄子夏怔了一下,慌乱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死,也不应该死在这里。”她赶紧从袖子中取出方才捡到的风灯,只要风灯还亮着,合德就不会死。
然而等到当薄子夏将风灯取出来之后,才发现风灯不知何时已经灭了,成了一个破烂的普通灯笼。
☆、执念
合德真的死了吗?薄子夏呆坐在石块上,几乎失去了一切思考。合德犹沉沉地枕着她的肩膀,薄子夏伸手去探合德的呼吸,慌乱之中什么也摸不出来。薄子夏将合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颤抖地去抚摸她的面颊。
合德身上总是冰凉的,怎么都暖和不起来。薄子夏捧住合德的面颊,手又挪到了脖颈去。最恨合德的时候,恨不得就这样掐死她,可是如今合德就这样一动不动任凭她摆布,薄子夏才发觉合德颈项是这样的纤细,仿佛手中稍一用力,便会折断了。
“薄姑娘,既然你已经找到舍脂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林明思说着,起身准备寻路攀上去。头顶偶尔还有碎石细沙之类的滚落下来,这个地方并不安全,不宜久留。
“她还活着。”薄子夏低着头,头发掩住了脸,只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让林明思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莫名心惊。
薄子夏感觉到手下合德脖颈中的血管似乎在极细微地跳动着,她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合德还有一口气,还是自己的错觉。
她一定要带合德离开这里,就算死,也不能让合德埋葬在修罗道之中。
“我想带她走。”薄子夏这话起先说得很坚定,然而说到最后时已然哽咽,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眼泪落到了合德的面颊上。
林明思叹了口气:“何苦?罢了,我来背着她吧,你跟我走。”
他终究是没有拒绝薄子夏,返回躬身将合德拦腰抱起,扛到背上,从坍塌的废墟之上小心翼翼地踏过去。
薄子夏跟在林明思身后,又从袖中取出那个破烂的风灯。风灯熄灭了,成了破烂的一团,一如合德搭在林明思肩膀上那只垂下来的手臂。薄子夏觉得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啃噬着,疼得恨不得将心都剜出来。
“从修罗道出去后,你要去哪里?”林明思问。
“我要遍访天下名医,只要能救活她。”薄子夏失神地道。
林明思沉沉地叹着气,低声道:“薄姑娘,难的不是救她,而是等待。等到她醒过来,或者就这样死在睡梦之中。我曾经见过受了重伤昏睡的,最后就是这样死去了。他死去时,他的亲人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死亡何尝不是解脱呢?”
“我可以等,多久都可以等。”薄子夏近乎无礼地截断了林明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