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得宁寿宫,仍从北十三排之侧城墙出宫,回到客店宿歇。陶红英和九难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卧,喜不自胜,这晚哪里能再睡得着?”
此后数日,白衣尼和陶红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户,齐乐每日出去打听,皇上是否已经回宫。到第七日上午,见康亲王、索额图、多隆等人率领大批御前侍卫,拥卫着几辆大轿子入宫,知道皇上已回。果然过不多时,一群群亲王贝勒、各部大臣陆续进宫,自是去恭叩圣安。齐乐回到客店告知。
九难道:“很好,今晚我进宫去。鞑子皇帝已回,宫中守卫比上次严密数倍,你们二人在客店里等着我便是。”齐乐怕九难临时起意对康熙动手,又想看有没有机会能撺掇她干掉毛东珠这颗炸弹,便道:“师太,我跟你去吧。”陶红英也道:“奴婢想随着公主。奴婢和这孩子熟知宫中地形,不会有危险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她一步。九难点头允可。
当晚三人自原路入宫,来到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外。四下里静悄悄地,九难带着三人绕到宫后,抓住齐乐后腰越墙而入,落地无声。陶红英跃下之时,九难左手衣袖在她腰间一托,她落地时便也悄无声息。齐乐指着太后寝宫的侧窗,打手势示意太后住于该外,领着二人走入后院。那是慈宁宫宫女的住处。眼见只三间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黄光。九难自一间屋子的窗缝中向内一张,见十余名宫女并排坐在凳上,每人低头垂眉,犹似入定一般。她轻轻掀开帘子,径自走进太后的寝殿。齐乐和陶红英跟了进去。
桌上明晃晃的点着四根红烛,房中一人也无。陶红英低声道:“婢子曾划破三口箱子,抽屉也全找过了,还没见到经书影子,鞑子太后和那个假宫女就进来了……啊哟,有人来啦!”齐乐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后。九难点点头,和陶红英跟着躲在床后。只听房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妈,我跟你办成了这件事,你赏我什么?”正是建宁公主。听得太后道:“妈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讨赏。真不成话!”两人说着话,走进房来。建宁公主道:“啊哟,这还是小事吗?倘若皇帝哥哥查起来,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气不可。”太后坐了下来,道:“一部佛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去五台山进香,为的是求菩萨保佑,回宫之后,仍要诵经念佛,菩萨这才喜欢哪。”公主道:“既然没什么大不了,那么我就跟皇帝哥哥说去,说你差我拿了这部《四十二章经》,用来诵经念佛,求菩萨保佑他国泰平安,皇帝哥哥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道:“你去说好了。皇帝如来问我,我可不知道这回事。小孩儿家胡言乱语,也作得准的?”建宁公主叫道:“啊,妈,你想赖么?经书是明明在这里。”太后嗤的一笑,道:“那也容易,我丢在炉子里烧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总说不过你。小气的妈,你不肯赏我也罢了,却来欺侮女儿。”太后道:“你什么都有了,又要我赏什么?”公主道:“我什么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么?”公主道:“差了个陪我玩了小太监。”太后又一笑,说道:“小太监,宫里几百个小太监,你爱差哪个陪你玩,就差哪一个,还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监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边的那个小桂子……”齐乐心中一震:“这死丫头居然还惦记着我。陪她玩?一不小心,便送我一条老命!”只听公主续道:“我问皇帝哥哥,他说差小桂子出京办事去了。可是这么久也不回来。妈,你去跟皇帝说,要他将小桂子给了我。”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办事,你可知去了哪里?去办什么事?”建宁公主道:“这个我倒知道。听侍卫们说,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太后“啊”的一声,轻轻惊呼,道:“他……便在五台山上?这一次咱们怎地没见到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宫之后,才听侍卫们说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干什么。听侍卫们说,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太后嗯了一声,沉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宫,我跟皇帝说去。”语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属,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罢。”公主道:“妈,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又不是小孩子啦,怎不回自己屋去?”公主道:“我屋里闹鬼,我怕!”太后道:“胡说,什么闹鬼?”公主道:“妈,真的。我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说,前几天夜里,每个人都让鬼迷了,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个个人都做恶梦。”太后道:“哪有这等事,别听奴才们胡说。我们不在宫里,奴才们心里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罢。”公主不敢再说,请了安退出。
太后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望着烛光呆呆出神,过了良久,一转头间突然见到墙上两个人影,随着烛光微微颤动。她还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两个影子。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并列。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自己过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饶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过头来。过了好一会,想起:“鬼是没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倾听,身畔竟无第二人的呼吸之声,只吓得全身手足酸软,动弹不得,瞪视着墙上的两个影子,几欲晕去。突然之间,听到床背后有轻轻的呼吸,心中一喜,转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尼隔着桌子坐在对面,一双妙目凝望着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一时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颤后道:“你……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白衣尼不答,过了片刻,冷冷地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太后听到她说话,惊惧稍减,说道:“这里是皇宫内院,你,你好大胆!”白衣尼冷冷的道:“不错,这里是皇宫内院,你是什么东西?大胆来到此处?”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后,你是何方妖人?”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经》上,慢慢拿过。太后喝道:“放手!”呼的一掌,向她面门击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对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离椅而起,低声喝道:“好啊,原来是个武林高手。”既知对方是人非鬼,惧意尽去,扑上来呼呼呼呼连击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并不起身,先将经书往怀中一揣,举掌将她攻来的四招一一化解了。太后见她取去经书,惊怒交集,催动掌力,霎时间又连攻了七八招。白衣尼一一化解,始终不加还击。太后伸手在右腿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齐乐凝神看去,见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当日杀海大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气势一振,接连向白衣尼戳去,只听得风声呼呼,掌劈刺戳,寝宫中一条条白光急闪。齐乐低声道:“我出去喝住她,别伤了师太。”陶红英一把拉住,低声道:“不用!”但见白衣尼仍稳坐椅上,右手食指指东一点,西一戳,将太后的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太后倏进倏退,忽而跃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极,掌风将四枝蜡烛的火焰逼得向后倾斜,突然间房中一暗,四枝烛火熄了两枝,更拆数招,余下两枝也都熄了。黑暗中只听得掌风之声更响,夹着太后重浊的喘息之声。忽听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为皇太后,这些武功是哪里学来的?”太后不答,仍是竭力进攻,突然啪啪啪啪四下清脆之声,显是太后脸上给打中了四下耳光,跟着她“啊”的一声叫,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与惊惧,腾的一响,登时房中更无声音。
黑暗中火光一闪,白衣尼手中已持着一条点燃的火折,太后却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动也不动。齐乐大喜,心想:“你也有今天。”只见白衣尼将火折轻轻向上一掷,火飞起数尺,左手衣袖挥出,那火折为袖风所送,缓缓飞向烛火,竟将四枝烛火逐一点燃,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前一招,一股吸力将火折吸了回来,伸右手接过,轻轻吹熄了,放入怀中。只将齐乐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被点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张脸忽而紫胀,忽而惨白,低声怒道:“你快把我杀了,这等折磨人,不是高人所为。”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岛武功,这可奇了。一个深宫中的贵人,怎会和神龙教拉上了关系?”齐乐暗暗咋舌,心想:“九难居然会知道神龙教,不知她还知道些什么,以后还是少在她跟前说谎为妙。”太后道:“我不知神龙教是什么。我这些微末功夫,是宫里一个太监教的。”白衣尼道:“太监?宫里的太监,怎会跟神龙教有关?他叫什么名字?”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已死了。”齐乐肚里大笑,心道:“倘若她知道我躲在这里,可不敢撒这漫天大谎了。”白衣尼沉吟道:“海大富?没听过这一号人物。你刚才向我连拍七掌,掌力阴沉,那是什么掌法?”太后道:“我师傅说,这是武当派功夫,叫作……叫作柔云掌。”白衣尼摇头道:“不是,这是‘化骨绵掌’。武当派名门正派,怎能有这等阴毒的功夫?”太后道:“师傅说得是。那是我师傅说的,我……我可不知道。”她见白衣尼武功精深,见闻广博,心中越来越敬畏,言语中便也越加客气。
白衣尼道:“你用这路掌法,伤过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辈生长深宫,习武只是为了强身,从来没伤过一个人。”齐乐只道自己挺不要脸了,没想到这就见到一个更不要脸的。只听她又道:“师太明鉴,晚辈有人保护,一生之中,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今晚遇上师太,那是第一次。晚辈所学的武功,原来半点也没有用。”白衣尼微微笑道:“你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太后道:“晚辈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见师太的绝世神功,岂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一声,问道:“那太监海大富几时死的?是谁杀他的?”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虽未作恶,但你们满洲鞑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个鞑子皇帝的妻子,第二个鞑子皇帝的母亲,却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惊,颤声道:“师……师太,当今皇帝并不是晚辈生的。他的亲生母亲是孝康皇后,早已死了。”白衣尼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你身为顺治之妻,他残杀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劝?”太后道:“师太明鉴,先帝只宠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辈当年要见先帝一面也难,实是无从劝起。”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今日我不来杀你……”太后道:“多谢师太不杀之恩,晚辈今后必定日日诵经念佛。那……那部佛经,请师太赐还了罢!”白衣尼道:“这部《四十二章经》,你要来何用?”太后道:“晚辈虔心礼佛,今后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经。”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经》是十分寻常的经书,不论哪一所庙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这部不可?”太后道:“师太有所不知。这部经书是先帝当年日夕诵读的,晚辈不忘旧情,对经如对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诵经礼佛之时,须当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丝毫情缘牵缠。你一面念经,一面想着死去的丈夫,复有何用?”太后道:“多谢太师指点。只是……只是晚辈愚鲁,解脱不开。”
白衣尼双眼中突然神光一现,问道:“到底这部经书之中,有什么古怪,你给我从实说来。”太后道:“实在……实在是晚辈一片痴心。先帝虽然待晚辈不好,可是我始终忘不了他,每日见到这部经书,也可稍慰思念之苦。”白衣尼叹道:“你既执迷不悟,不肯实说,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挥动,袖尖在她身上一拂,被点的穴道登时解开了。太后道:“多谢师太慈悲!”磕了个头,站起身来。白衣尼道:“我也没什么慈悲。你那‘化骨绵掌’打中在别人身上,那便如何?”太后道:“那太监没跟我说过,只说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白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并没抵挡,只是将你七掌‘化骨绵掌’的掌力,尽数送了回去,从何处来,回何处去。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的身上。这恶业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须怪旁人不得。”齐乐自是听得心中大笑,no zuo no die why u 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