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说道:“桂公公一路辛苦了。”说着深深万福,礼数甚是恭敬。齐乐急忙还礼,道:“不敢当。”那少妇道:“桂相公请上座。”
齐乐见庄夫人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双眼红红地,显是刚哭泣过。她侧身在椅上坐下,说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里多少年了?”齐乐道:“也不过一年多些。”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鳌拜的经过,能跟小女子一说吗?”齐乐点了下头,当下便将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鳌拜如何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如何用香炉灰迷了他眼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拔刀伤他,却说作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齐乐如何撒香炉灰迷住鳌拜眼睛,刀刺其背,又与康熙搬铜香炉砸头而将他擒住,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这事齐乐亲身经历,种种细微曲折之处,说得甚是详尽,再加些添油加醋,听她说这故事,只怕比她当时擒拿鳌拜,还多了几分惊心动魄。
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的。外间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终究年纪还小。”齐乐笑道:“当真打架,就是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庄夫人道:“后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齐乐又据实将如何康熙派她去察看鳌拜,如何碰到天地会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了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替他们报了大仇。”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香主,原来都由于此。”齐乐谨慎说道:“我却是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懂。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
庄夫人沉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用的是用什么招数,可以使给我看看吗?”齐乐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招数了?”双手比划,说道:“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说着站起身来,又道:“双儿,咱们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来请桂相公尝尝?”说着向齐乐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双儿走进内堂,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盘出来,盘中装了许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请吃糖。”将瓷盘放在桌上,也回进内堂。
齐乐坐在花厅,吃着糖,看着屋外,只盼快些天亮。过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偷偷向她窥看,黑暗之中,只看得她心中发毛。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开处,窗外数十名白衣女子罗拜于地。齐乐吃了一惊,急忙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咚咚磕头,她也差些磕下头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呜呜哭泣之声大作。齐乐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远,这些女子便都散了,她一时如梦如幻。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里所聚居的,都是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得报大仇,无不感恩。”齐乐感慨道:“这么多……为鳌拜所害了,鳌拜这厮真是祸害不浅!”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齐乐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
双儿将她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实难报答,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送些薄礼,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是天地会陈总舵主的及门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浅薄功夫,这可委实叫人为难了。”齐乐听她说得文绉绉的,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问问,我那几个伙伴,都到哪里去了?”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损无益。那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便是。他们日后自可再和恩公相会。”
齐乐知道她们必然还是落到神龙教手中了,再问也是无益,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庄夫人似乎明白她心意,问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齐乐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风波。我们想送恩公一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齐乐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有不收过。”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着双儿道:“这小丫头双儿,跟随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去,此后服侍恩公。”
此话是在齐乐所知之中,可她不能表露,便装作又惊又喜道:“庄夫人送我这件重礼,那真是多谢之极。只不过……”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看自己,她望过去,双儿急忙转过了头,脸上一阵晕红。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难处?”齐乐道:“我去五台山所办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带着这位姑娘,只怕会牵累她。”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担心,双儿年纪虽小,身手却也颇为灵便,许会成为恩公助力也不一定,尽管放心便是。”
齐乐又向双儿看了一眼,见她一双点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神色,想她毕竟小姑娘,如今家中大仇得报,想出去走走自然也是理解的,便笑问:“双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双儿低下了头,小声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三少奶的吩咐。”齐乐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会遇到危险的。”双儿道:“我不怕危险。”齐乐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话,没答第一句话。你不怕危险,只不过夫人将你送了给我,你心中却是不愿意了。”双儿道:“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相公对我庄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尽力服侍相公,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罢啦。”齐乐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会命苦的。”双儿嘴边露出一丝浅笑。
庄夫人道:“双儿的父母,也是给鳌拜那厮害死的。她家里没人了,她虽给我们做丫头,其实是好人家出身。”齐乐道:“是,她斯文有礼,一见便知。”庄夫人点点头,道:“双儿,你拜过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双儿抬起头来,忽然眼圈儿红了,先跪向庄夫人磕头,道:“三少奶,我……我……”说了两个“我”字,轻轻啜泣。庄夫人抚摸她头发,温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纪轻轻便已扬名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应了待你好的。”双儿应道:“是。”转过身来,向齐乐盈盈拜倒。齐乐忙道:“别客气!”扶她起来,打开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双儿双手接过,道:“多谢相公。”挂在颈中,珠上宝光流动,映得她一张俏脸更增丽色。
庄夫人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齐乐道:“那自然是暗访的了。”庄夫人道:“五台山各丛林庙分青黄,尽有卧虎藏龙之士,恩公务请小心。”齐乐道:“是,多谢吩咐。不过你叫我恩公,可不敢当了。你叫我小齐就好啦。”庄夫人道:“那可不敢当。”站起身来,说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远送了。”向双儿道,:“双儿,你出此门后,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后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概和旧主无涉,你如在外面胡闹,我庄家可不能庇护你。”说这句话,神色之间甚是郑重。双儿应了。庄夫人又向齐乐行礼,走了进去。
眼见窗纸上透光,天渐渐亮了。双儿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连齐乐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齐乐道:“咱们走罢。”双儿道:“是……”低下了头,神色凄然,不住向后堂望去,显是和庄夫人分别,颇为恋恋不舍。她两眼红红的,适才定是哭过了。
齐乐走出大门,双儿跟在身后。其时大雨已止,但山间溪水湍急,到处都是水声。齐乐走出数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见水气弥漫,笼罩在墙前屋角,再走出数十步,回头白蒙蒙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叹了口气,说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梦一般。来。”说着她伸出手去,让双儿将两人包袱都给自己,双儿却慌张摇头道:“桂相……”她见齐乐瞪着她,忙改口道“姊姊……双儿是来服侍你的,怎么能让你来做这些事。”齐乐又要了两三回,好说歹说,都是无果,便作了罢。她捏了一下双儿的小脸,道:“好好好,依你便是。好了,现下还有另外一件事,你现在所言所行既与庄家无干,我那些同伴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说啦!”双儿一怔,道:“是。桂姊姊那些同伴,本来都给我们救了出来,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给我逮住了,但后来神龙教中来了厉害人物,却一古脑儿的都抢了去。三少奶说,咱们都是女流之辈,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动粗,再说,也未必斗得过,暂且由得他们,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几位同伴。神龙教的人见我们退让,也就走了,临走时说了几句客气话。”齐乐点点头,对方怡和沐剑屏的处境颇为担心。
双儿道:“三少奶曾对神龙教的首领说,决不能伤害你那几位同伴的性命。那人亲口答允了的。”齐乐叹道:“神龙教这些家伙,只怕说话如同放屁,唉,可也没有法子。”又问,“三少奶会武功么?”双儿道:“会的,不但会,而且很了得。”齐乐嘀咕道:“教得这么好?不愧是做教主的人。”双儿一时没听清,问她说的什么,她说没什么,又问:“你们屋子里放了这许多灵堂,那都是给鳌拜害死的众位老爷、少爷?”双儿道:“正是。我们隐居在深山之中,从来不跟外边来往。附近乡下人有好奇的过来探头探脑,我们总是装神扮鬼,吓走了他们。所以大家说这是间鬼屋,近一年来,谁也不敢过来了。想不到姊姊昨晚来。三少奶说,我们大仇未报,一切必须十分隐秘才好。灵堂牌位上写得有遇难的老爷、少爷们的名字,要是外人见了,可大大的不便,你昨晚问起,我不敢说……不过三少奶说,从今以后,我只服侍相公,跟庄家没了干系,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再瞒你了。”齐乐喜道:“无妨,无妨。对了,我跟你说,我的真姓名叫做齐乐,桂公公什么的,却是假名。你是我齐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双儿甚喜,道:“姊姊连真名也跟我说了,我决不会泄露。”齐乐笑道:“我这真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天地会中的兄弟,就有许多人知道。”
双儿道:“神龙教那些人跟你们一伙动手之时,三少奶她们在外边看热闹。见到他们会念咒,嘴里叽哩咕噜的念咒……”齐乐笑道:“‘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这种咒语,我也会念。”双儿道:“三少奶说,他们嘴里这么念咒,暗底里一定还在使什么别的法术,否则不会突然一念咒,手底的功夫就增长了几倍。后来那个章老三跟你说话,三少奶在窗外听,别的人就弄熄了大厅上的灯火,用渔网把一伙人全都拿了。”齐乐一拍掌,叫道:“妙极!用渔网来捉人么?那好得很啊。”双儿道:“三少奶说,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妖法厉害,因此没跟他正面动手,一引他出来,就熄了灯火,渔网这样一罩……”齐乐道:“捉到了一只老章鱼。”双儿嘻嘻一笑,道:“山背后有个湖,我们夜间常去打渔。我们在湖州时,庄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时候我们庄家渔船很多,租给渔人打鱼。三少奶她们见过渔人撒网捉鱼的法子。”齐乐道:“你们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这么好吃。湖州……你,你们那些被害的家人,是不是因为‘文字狱’?”双儿愣道:“对的!我们大少爷是读书人,学问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后,做了一部书,书里有骂满州人的话……老太太常说,世道不对,还是不识字的好。我们住在一起的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难的老爷、少爷个个都是学士才子,没一个的文章不是天下闻名的,就因为做文章,这才做出祸事来啦。不过三少奶说,满州鞑子不许我们汉人读书做文章,我们偏偏要读,偏偏要做,才不让鞑子称心如意呢。”齐乐道:“那你会不会做文章?”双儿嘻的一笑道:“齐姊姊真爱说笑话,小丫头怎么会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读书,也不过读了七八本。”齐乐捏捏她脸,笑道:“七八本也是不错。”双儿笑道:“不爱读书的,老太太才喜欢。她说一到清朝,败家子才读书。”齐乐道:“对!我瞧鳌拜那厮大字不识,定是拍马屁的家伙说给他听的。”双儿道:“是啊。我们大少爷做的那部书,叫做什么《明史》,书里头有骂满清人的话。有个坏人名叫吴之荣,拿了书去向鳌拜告发。事情一闹大,害死了好几百人,连卖书的书店老板,买来看的人,都给捉了去杀头。齐姊姊,你在北京城里,可见过这个吴之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