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设计本身是充满目的性的。但跟随他进了房间,看见那扇窗大喇喇地打开着,还是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林武走到阳台上,坐在藤椅上。何组把饭盒放在桌面上,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要离开还是要坐下,在那儿站了很是一会儿。
林武始终没有说话。他看着山坡的身影又好像消失了一样。他从直裾下露出的脖子,线条和以前没什么差别,却多了几条深纹。
二十年的时间,不知有谁亲吻过那些纹路。
何组对这样联想的自己厌恶了起来。他转身打算离开,林武却难得地开口了。
“你……”
虽然只是一个字,何组却停下了脚步。然而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何组站在那儿,等着他。
“那件衣服是给你做的。”林武说。他对着山坡,对着虚无的空气说,“拿走吧。”
“我不会穿。”
“不难。”
“我说我不会穿上它。”
“随便你,丢了也可以,拿走吧。”
说完那些话之后,林武没有再开口。
何组也没有开口。
何组在那里站了很久,说:“花纹不一样。”
“嗯。”
“为什么花纹不一样了?”
“没有为什么。”
他们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虽然隔得那么远。在没有距离的那些晚上,他们经常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然后他们会开玩笑地捏住彼此的鼻子接吻。轻轻的,一次、两次。吻一个晚上都不厌倦。
他曾经想,他们俩那时多么相爱。或者,只是自己那么爱他罢了。他从没有说不可以,不管对他做什么,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进去了他的后面,他虽然难受,却没说不可以。他在他的身体里面释放出来时,吻着他对他说没有你我一定会死的。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
他知道林武那时带来了自己要求的黑色直裾,但是他不敢在那间屋子里穿上,那样的衣服一旦穿上,他会想整天留在那儿和他做//爱,什么也不想做了。他最大限度地让自己穿着裤子。他总是想进去,然而他的身体却并不总是受得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一声而已。
“嗯”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我知道了”,还是不高兴,还是没兴趣,或者是“你闭嘴”?
何组没有拿走那件不一样的直裾。他要的不是那一件。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何组看着悠长的走廊,好像漫长的迷宫,迷宫的两边都是墙,迷宫的出口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里面走了二十年,直到现在依然看不见出口。
6
何组的斑秃面积进一步扩大了。导演得知了此事,又特意去了他的房间找他面谈。导演递给了他一支烟,他没有拒绝。他并不嗜烟,只是有时也会想抽上一两支。
“跟林武谈了吗?”导演单刀直入。
何组吸着烟,由于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只好没有回答。
“他今天没来片场。”导演说。
“我知道。”
“你们吵架啦?”
何组看着导演:“跟他吵得起来吗?”
“那倒也是。”导演说,“以前他还稍微好一点,这一次好像个蚌壳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自闭了。”
导演接着说:“我让我小姨子给他打电话,我小姨子说了半个小时,他只应了十声嗯。好像说多一个字会要他一条命。
“她说以前有段时间也是这样。刚出道那段时间比现在还严重,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不跟人说话,也不吃饭,饿上一整天都有。”导演说,“问他做什么,他说在修练大光明法。他说看不见很难受。在他面前我不好意思说,但他修练那个什么法真的像走火入魔了。
“小姨子见他不正常,把他带去医院,医生说是厌食症,要他住院。把她妈妈急坏了,问她这孩子怎么拍戏弄成了这样,小姨子真是哑巴吃黄连,他那时一场戏都还没拍。
“他就是这么个怪人,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小姨子说带了他二十年,还是弄不明白,这人回答问题不是哦,就是嗯,整天就喜欢待着家里,有时真想敲开他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只有到拍戏时,他才像个正常人,才有喜怒哀乐。”
导演也开始苦笑:“一般人是反过来的吧?”
“让你搞得压力这么大,真是不好意思。”导演的道歉就好像自家的孩子给别人添了麻烦,这种感觉让何组有些不太舒服。
“我是因为,”何组说,“因为自己的事情秃头的。”
导演看着何组郑重的脸,忍不住侧过头去,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何组微缊地挠着自己后脑的头发,那里已经脱了两圈了。
“他……不是辟谷,是厌食症吗?”何组握着手心,问。
“什么辟谷,他自己觉得是,其实是吃不下,借口找得真是好听。”导演笑道,“就是厌食症。我小姨子说他那次差点死了,吃什么都吐,比她怀孕的时候吐得厉害多了。他那时同病房有一个小伙子,是糖尿病胃轻瘫的,住了几次院后真的就死了,才十几岁。他整了大半年才好回来,真是不得了。他爸妈想解约,但是他自己不肯,说需要钱,钱去加州用完了,没钱买机车了。其实那个时候经纪公司也说解约也可以了,都这样子了。不过他还是干下来了。”
导演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机车,他现在赚的钱可以买多少部直升飞机了,可是他就那一部机车,还从来不骑,搬家到哪里都一定要带着。简直麻烦死了,连搬回日本那段时间都要运过去啊。”
导演看着自己,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问:“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
滴滴答答的,好像下雨一样,何组抬起头。没有漏水,也没有雨。他把脸放在手上,只是摇了摇头。
陈生对林武很执着,这件事表现在当剧组氛围回来之后,他就开始要求聚餐,要喝酒了。离酒店不远的地方有间粤菜馆子,陈生对导演强烈推荐那间馆子,说里边的酒水相当不错——他要求一定要叫林武来,否则他就破门而入把他抓出来。
林武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一大堆人在等他了。他有些困惑地看着人群,然后就被架走了。何组远远地看着他们这样干,心底不由佩服起来。
林武不愿意喝酒,吃饭的时候躲到了厕所去了。陈生去了趟厕所,出来时勾肩搭背地把林武拽了出来,大声叫着:“来来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他妈这样参悟个鸟,不吃不喝,那叫受刑!”——他自从做了第三版水浒传的灯光之后,鸟字已经变成了口头禅了,并且极力地卖弄着自认为大有进步的普通话。
“吃酒!吃酒!”不说饮酒,也不说喝酒了,他已经变成了水浒普通话。
林武茫然地端着杯子,杯中被倒满了透明的酒。光是闻见那种醇香,就知道这酒有一定度数了。何组的杯子也被倒满了。陈生故意把他们俩都拉在一起,说:“你们是老相好,要喝一杯的。”
两人被逼迫着喝到了见底。又被倒满,又被逼迫一饮而尽。林武把杯子放下,说:“放过我吧,陈哥。”
“还能说话,没事嘛!”陈生再度把杯子倒满。
林武在第四杯的时候捂住了嘴。然后就站起来,往门外走去。陈生问:“去哪里?”
“上厕所。”
“厕所不在那里。”
“哦。”他回答了之后,又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了,在走到玻璃前被何组拉住了。那是落地窗。
周围的人都在笑。导演说:“陈哥,你又把他灌醉了。”
“我送他回去吧。”何组说。
林武虽然看起来挺直着身躯,步履也稳健,但是方向总是错的。在出了饭馆之后,他就开始往反方向走,何组拉住了他。
那双手和从前没有差别,骨节分明,干燥而又粗糙。何组把他拉到了身边。
不知牵了多少次的手,轻轻地震动起来。何组分开那双手,像从前那样,让十指分开,缠绕在一起。
林武挣脱了他。
他从来没有挣脱过,他只是消失罢了。
何组追上去,再一次强硬地拉住了他的手。林武转头看着他,说:“不需要了。”
“不需要什么?”
“你。”林武说,“不需要你,也可以吃饭,也可以睡觉,可以活下来。已经不需要了。”
林武笑起来,他很少那样笑,笑得像是不见了一样:“几十年都一样,人都一样嘛,不会少了什么就活不下来的。”
“我会。”何组说。
林武没有看他。也没有再次从他的手中挣脱。
早春渐渐变成了暮春,霓虹当中也已经没有鲜花。好像是从南面吹来的风,早已经开始变得温暖。春天和秋天不同,春天是有标志的,花在早春开放,在暮春凋零。他虽喜爱花,但更舍不得那棵树。
7
何组把林武送回了房间。打开房门的时候,对流而来风就从门后送来了。林武没有理会何组,在进了门之后就直接倒趴在那张大床上,下半//身落在床外,何组以为他一定会掉下来,但他就那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何组走到床边,他的头发很短,后颈完全露了出来。他总是不当回事地穿着廉价的T恤出门,天气冷了就加一件磨花的破外套。再冷一点,他就几乎不出现了。这件事已经有好几家媒体指出,并且认为他相当的散漫。今天穿的依然是那件洗得已经掉色,不知穿了多少回的T恤以及那件破外套。
他的那些衣服唯一的坏处在于他的脖子完全露出来了,即使在片场,何组如果看见他,一定会先看见那个地方。
因为长年不出门而很白的,称不上纤细,但是也不粗壮的脖子。那样的脖子下面就是锁骨,如果他抬头的话,锁骨的形状会更鲜明。颈的下面是肩,肩峰上覆盖着匀称的肌肉,背部是宽阔的,但是如果从后面抱住他的话,又会让人觉得他变小了。如果把头放在他的肩上,轻轻咬他脖子的根部,他会略微颤抖起来。问他舒服吗,他又是那样嗯的一声。如果顺着脊柱的中央往下舔,到了腰部他会震动一下,会想躲开,然而何组会压住他,不让他动,如果多刺激几次,他会忍不住发出压抑着的声音来。
每一个地方的样子都记住。女人的模样一点也不能将他的样子冲淡。他总是在那儿,从来没有离开。
何组把他抱起来,把他的腿放到床上,放成仰面朝天的样子。林武醒来了,看着他。
何组也看着他。
林武说:“我想洗澡。”
“去吧。”
林武没动。
“去呀。”
林武疑惑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想我在哪儿?”
林武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说:“在美国。”
说完后又闭上眼睛,自言自语:“七点钟要给我打电话的。”
何组坐在床边,看着他睡过去的样子,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短发。有些硬的短发。
剧中的主角们终于重逢了,他们在早春相识,在暮春重逢,那时枝头上什么花也没有了,嫩绿的叶子早就舒展开来,颜色变深了。一个人站在树下看着枝头只剩叶子的樱花树,另一个人从那儿路过,听见他说:“一年只开十天啊。”
他们看见了对方。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一个人鬓角有了几根白发,另外一个人眼角有了一些皱纹。
他们站在人海中,凝视着对方。
导演喊了卡的时候,林武转过身,走到他常常去的那个角落里待着了。
最后的一场床戏在搭成破旧公寓的片场里进行。
不过在最后一场戏之前,导演让他们先休息一个中午,说他太太带着远方来的表妹要过来,刚好吃顿饭。还说何组林武你们一定要去,那位表妹指明说想见你们,她很大牌的,可别得罪了她。
那位表妹在一见到何组的时候就冲上来和他拥抱,何组惊讶地看着她,却想不起她的名字。最后只能说着:“你是那个,那个李叔叔的女儿?”
人群外只有林武沉默着。
吃饭的时候,那位表妹像说出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对导演说:“姐夫,你一定不知道吧,我们以前就认识了。”
“初三那年我爸不是带我去加州玩了三个月吗?就是他做我向导的哦。”她笑着说,“你们一定想不到他为什么情愿做我那么久向导。”
“你该不会要现场曝一段旧情吧?”导演的太太笑道。
何组看着林武,林武没有看任何人,就像往常一样,像在那儿,又好像不知去了哪儿。
“没错。”她喝了点酒,有点兴奋地说,“他说,他的初恋**在台北念书,他暑假后也要去台北念书。但他爸妈不同意,他爸爸说要是他能当我三个月导游,让我说一句很满意,他就可以去台北。如果我说不满意,他想都别想了。他天天求我,让我一定要说很满意,我当时有点喜欢他啦,故意说你陪我不够诚意,不够久,他就差点哭了,说你喜欢我陪多久就陪多久。搞得我后来都有点罪恶感了。”
对面的林武的眼睛开始看着她。他开始浮现出轮廓了。
“后来你爸让你去台北了吗?”那位表妹问完之后又笑了,说:“话说你陪到一半就不见了。”
何组说:“是的,因为陪你,他逃走了。我找了他二十年都没把他找回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但他们很快以为何组在开玩笑,他们把话题拉到了其他地方。
林武从那边看着何组,不是在戏里了,他终于看着他了。从前有时候,何组觉得他会在认为安全的时候长时间地看他。比如在何组假装睡着的时候,比如在何组看着其他地方的时候。何组因为这样的凝视安心又激动。但他不能被他知道他发现了,那样的话,他就会转头去看别的地方。接吻还是拥抱,何组一直在看着他,何组觉得有时也许应该假装没在看他,那样他的视线就会追过来。
他应该明白的。即便别人听不明白他的嗯是什么意思,他也应该明白的。
最后的那场戏开拍了。
导演对那场戏的担忧其实远胜过林武。
在开拍前,导演要他们在背景前先预热一下。周围的工作人员减到了最少,并且都被要求不能用私自的任何镜头拍下。
他们俩坐在那张破床上,周围一触即发。
何组轻轻揽过林武的肩头。只是那么一个动作,氛围完全变了。
“真像是老相好……”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在安静的片场中,完全被人听见了。
“不要说话。”导演警告道。
“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会一直喜欢。”何组忽然这么说。
林武没有说嗯。他的头被压在何组的肩头,眼睛看着地面,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到死都会喜欢。”何组握住了他的手。
“嗯。”明明春天已经来了,那双干燥而粗糙的手指尖却变得冰凉。
何组把他的手拿到唇边,细细地吻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紧了一紧。没有让他逃走。
做过头了吧……片场里的人可能有80%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你呢?”
林武抬起头,看着用唇贴住自己指尖的他。
“我不知道。”林武略微移开了视线。
“你告诉我。”
林武低下头,轻轻地应道:“嗯。”
那是“没错”的意思。
何组吻上他的嘴唇,用手抚摸过他的头发,又流连在他的耳际,小声说:“怎么不留长发了?”
林武颤抖着摇摇头。
那是“你不在,我留给谁看”的意思。
他往下啃咬着他的脖子根部。他的喉间发出的气流声有些急促。何组细细地舔着那些让他颤抖的地方。舔出了咸涩的湿意。
何组抬起头,把唇放在他的眼角,从紧闭的眼角涌出的液体咸得发苦。让他的嘴唇都疼痛起来。
他没有停下来。他虽不愿意让人看见,还是在摄像机前把他的上衣脱了。林武跪在床上,他从后面刺激着他的前胸,从脖子一路沿着脊柱往下吻着。
他的反应那么真实。
到全//裸的时候,当然所有人都发现他们已经擦枪走火了。这件事实已经留在片场每一个人心里,但是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做出从后面入侵的样子,但是不可能真的进去,就在他的腿间摩擦着,好像真的在做那样,用力地摇着他的腰。
没有精//子的精//液从他的腿间流下。濡/湿了他的下/半/身。十八岁那年他就决定了,他和他不可能有孩子,所以这世上也不必有他和别人的孩子。
如果要让人看见的话,那就让所有人看见他是属于他的吧。
8
何组和林武的绯闻没有传开,由于那场没有NG的性//爱过于真实,目击者反而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本来不需要那么卖力去演这样的戏,但是那场戏使得绯闻变得不再是绯闻,而作为事实,又让人尴尬,所以几乎没有人敢提及这件事。
春天的最后一场风已经带着夏天的味道了。何组在台北的街头闲逛着,不管什么季节,都可以从风中分辨出来。
以往他说不明白什么是秋天,不明白秋天到底存在不存在。何组想了很多年,每在秋天的时候,他在任何地方,都在想这个问题。
如今他可以告诉他,秋天的风就是秋天的风,不管是夏末还是冬初,那就是秋天的风。
和这个季节一点也不一样的,萧瑟的干燥的风,在皮肤上留下微凉的风。
身旁传来机车的声音。
何组转头看着停在身旁的机车,早已不是少年的他把安全帽丢给了他。
何组接过安全帽,对他说:“我载你吧。”
那个人应了一声:“嗯。”
那是“乐意至极”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写到这里,已经和取材的人没什么关系了。请务必当作是其他人来看待。
谢谢一直给我留言的姑娘们,我不是不回留言,只是不太擅长表达。看到你们留言的时候很高兴。
我可能又会消失一段时间,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文不堪入目了,又会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