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声音低沉但吐字清晰,整个大殿里听得清清楚楚。
“本王其实是个女子。”
掷地有声,惊了殿上所有的人,包括南宫凝。
“如何?”秦越问。
南宫凝盯着秦越那双如古井般深沉的眸子,那里无悲无喜,他居然是她!这是……怎样的一种讽刺!自己心心念念恨了六年的人,居然……是个女子!和自己一样的女子!
恨有时会让人痛苦,但也会给人以力量,当南宫凝心中的恨变得荒唐可笑时,她面对秦越,也变得不知所措。
不过,南宫凝是长公主,也更是天下唯一的南宫凝,容貌和才艺双绝的南宫凝。
“我信。”
秦越那阴柔的面庞舒展了开来,仿佛释然了心曲,南宫凝看到那面庞卸下阴冷的杀气时,分明是一个女子才会有的容颜,自己为何将她看做男子?当年那少年,还没有这凌冽的杀气,那个桃林中淡淡的少年,分明是个女子!为何?为何!为何?!
“那就好。”秦越扫了一眼大殿,道:“清场。”
南宫凝感觉只是在瞬间,因为她只看到了瞬间的刀光剑影,那些人,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了,刚才还发出婉转歌声的歌喉,已经被割破,那里涌出汩汩的鲜血,刚才还舞出绝妙舞姿的双足,已经渐渐僵硬,刚才还弹出美妙乐曲的双手,已经低垂在琴弦上,整个大殿里,她看到的那些莺歌燕舞,恍若是上辈子的事情。
整个大殿,只剩三个活人。
“王妃,过几日你我大婚,今夜,早点睡罢。”秦越笑得森然,说的也森然,饶是镇定如南宫凝,面对年幼时便认识的秦越,背后也阵阵生寒。
秦越踏着尸体,仿佛走在平地上,步履稳健,甚至带着些许慵懒,南宫凝的心中浸满了寒气,目送着秦越冰冷的背影,慢慢地没入庭院的漆黑,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早已嵌入了血肉中。
“王妃,请随属下来。”青枫抱着剑,躬了躬身,南宫凝抿紧唇,扶着身边的尸体,终是站了起来,从现在起,她再也不是那个被父皇捧在掌心里的娇女,而是在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中复国的燕国长公主,也是……大秦的怡王妃。
七年前,即秦乐公秦晔登上皇位的那一年,正是燕国长公主的十四岁生辰,燕国素来繁华,民风淳朴,土地肥沃,特产众多,是各国商旅最为喜欢的地方。
燕常公南宫非治国有方,礼贤下士,因而燕国十六州,无不称颂燕皇美德。
那个被燕皇捧在掌心中的长公主南宫凝,更是因为其惊人的美色与才华,在民间广为传颂,成为天下男子心中的神。
就是在那一年,过完生辰的南宫凝,带着侍女碧儿溜出了宫殿,在荒郊中遇到了匪盗。
她们慌乱中逃入一处桃花林,在那里,撞见了一个种花的少年,他穿着白色的锦衣,眉间锁着淡淡的忧伤,清秀俊逸的脸庞,忧郁多情的眼神,让南宫凝恍了心神。
“你们是何人?”少年蹙了蹙眉,面露不快,“为何闯进我的桃林?”
碧儿喝道:“放肆!居然敢对我家……小姐无礼!”
南宫凝阻住碧儿,微微福身,行了个礼,展眉笑道:“这位公子莫要见怪,不要与这丫头计较,我们是被山匪追逃至此地,还请公子帮个忙。”
少年摇了摇头,而后很快又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最后终于咬牙道:“你们可以留在这里,但不要打扰到我种花,而且,不要在这里随意走动。”
末了,又怕她们听不到一般,加重语气说道:“这里,是我的桃林。”
南宫凝笑着点了点头,心底觉得,眼前的少年挺有意思,为何一直要强调这片桃林是他的?
少年没有继续说话,他将两人当做空气,自己径自扛起锄头,一下一下地刨起土来,桃花的香气溢满了整个林子,粉色的花瓣落在少年的肩头,少年小心翼翼地从肩上捧起那娇嫩欲滴的花瓣,如同对待至宝一样放入掌心,眼里被愁绪布满,良久,长叹一声,将那落下的花瓣放入树下,用土好生地掩埋起来。
南宫凝注视着少年那认真深情的眼神,心里溢满了某种情愫,说不清,道不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就这样一直注视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应该也是件美好的事情。
林外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几个大汉的怒喝打破了这里的安静祥和。
“奶奶的!居然让那两个小丫头给跑了!都是你们几个无能,要不老子现在早就拉着她们去爽快了!”
“大王,我亲眼看她们进了这桃林,小的以性命担保!”
“都给老子进去搜!搜不到就提着脑袋来见老子!”
马的嘶吼声、人的喝骂声、马蹄声夹杂在一起,南宫凝紧张而又愧疚地看向少年,此时,少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听他唤了声:“冥夜。”
南宫凝屏住呼吸,察觉到身边的树梢微微动了下,仔细一听,外面的声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被人突然用手抹去了一样。
“公子,六棵。”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南宫凝的身后,他戴着黑色的面具,怀中抱着一把黑色的剑,悄无声息,宛若不存在。
南宫凝惊疑不定,那些匪盗可有三十余人,怎么会是六个?
少年面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好像被利剑刺穿了心窝,南宫凝没来由地生出疼惜之情,是因为杀人让他难过了?他那么一个纯净的人,怎么能看过那样的血腥?唉,要不是她到处乱跑,也不会让他难过,都是她的过错。
纯净,这是南宫凝心中对少年的判断,甚至是,肯定。
“它们肯定很痛……”少年低首喃喃自语,南宫凝忍不住上前劝慰道:“他们是强盗,死有余辜,你没有必要去怜惜他们。”
少年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瞬的迷茫,忽而冷冷道:“那些强盗的确死有余辜,但是我的桃树却毁了六棵,即使杀他们一百次,也抵不上我的六棵桃树。”
少年转过身去,声音有些颤抖:“冥夜,你去埋葬它们罢,我……我先回去了。”
冥夜点点头,道:“公子放心。”
少年跌跌撞撞地离开,碧儿哼了一声,道:“这人神志不清,居然对这桃花跟对人一般,小姐,这里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南宫凝却摇头,不知何处来的冲动,喊住了那少年:“公子,请问你如何称呼?”
少年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闷闷地答道:“他们都唤我阿越。”
阿越。南宫凝在心里念叨了一遍,笑若桃花,道:“你的名字真好听,阿越!”
少年愣在原地。
“我叫凝儿!阿越,你一定要记住啊!”
许久,少年回过头去,那银铃般的笑声,和那银铃般美好的人儿,都消失在桃林中,地上放着一方小小的帕子,上面绣着一丛桃花,还有两个娟秀的小字:“凝儿”。
作者有话要说:
☆、怡王娶亲
怡王娶妃,惊了天下。
所有人都在惋惜,究竟是哪家姑娘这般倒霉,居然嫁给了那个阎王,而且怡王还同时纳了九十九名侧妃,美名其曰,为了与王妃恩爱长久。
大秦京都,皇宫大殿。
秦晔龙颜大怒,将奏折掷在地上:“逆子!随意娶妃,还娶个烟花女子!简直丢尽了皇家的脸面!纳那些侧妃更是胡闹荒唐!来人啊,给朕去南越把那个逆子绑来!”
群臣跪下,唯有一人从中走出,跪倒在地:“请父皇息怒,儿臣认为,怡王早就到了成亲的年纪,一直迟迟未曾娶亲,连父皇屡次劝阻都未成功,今日纳妃,想来,怡王终是体会到父皇的心意,改邪归正,成家立业,要为咱们秦氏开枝散叶,至于王妃的出身,父皇更是不必纠结,自古以来,王侯将相哪有一辈子只有一个正妃?等过几年,让怡王废了这王妃即可。”
一席话,将刚才还怒不可遏的秦晔说地安静下来,他沉吟片刻,道:“牧儿说得有道理,唉,这个逆子成个家也是好事,到底有些约束,再胡闹,也不会像以前那般了。”
秦牧顺着话头继续说道:“前些日子父皇遇刺,怡王曾私下里传信于儿臣,问儿臣父皇身体的状况,虽然他也胡闹,但终究是牵挂着父皇安危,只是太任性罢了,估计这次成婚,也想为父皇添些喜气,冲冲煞气。”
秦晔被说得舒坦万分,当即命人草拟诏书,着人备齐了赏赐的金银珠宝,快马送到南越。
秦牧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又奏禀道:“儿臣奉命来京清查燕国余孽一案,已经有了些眉目,经大理寺清查,刺客曾是岳春楼的一名跑堂小厮,是其掌柜曾彦亲自招来。”
秦晔眼神一沉,曾彦的名字他也听过,岳春楼,他更是清楚,这都是曾家的,而曾家,则是皇亲国戚,皇后曾瑶珊就是曾家的长女,大将军曾卿则是曾家的长子,其在朝廷中,势力颇大,与自己的四个儿子形成制衡之势。
此案居然查到了曾家的头上,看来形势越来越有趣了。
曾卿一步上前,跪道:“如果真是曾彦所为,臣愿意亲手杀了那个逆子!”
弃卒保车,还是……安抚?秦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曾卿和秦晔的神色,但是两人都没有过多的表情,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既然曾爱卿这般大义凛然,朕自然是信你,这案子,你与贤王一起去办吧。”
秦牧心中暗骂一声,老匹夫!
硬着头皮跪下,道:“儿臣接旨,定当与曾将军通力合作,为父皇分忧。”
南越,胥阳,怡王府。
徐四娘没有想到,昨日挑的那些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具具尸体,唯一的一个幸存者变成了怡王妃,徐四娘看着那些被焚尽的尸体,只是感慨了一句“可惜”,这世道,人命是最最轻贱的。
整个胥阳城披上了红绸,怡王娶亲,自是声势浩大,连城门上都贴了大红的喜字,一向吝啬如铁公鸡的怡王居然破天荒地全城施粥派衣,共庆大婚,让胥阳城的百姓着实是惊了一把,那怡王妃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让那个阎罗面、杀神心的魔王发了善心?
其实,还真不是南宫凝有什么能耐,而是秦越的确很随便。
“不过是演个戏罢了,何必那么大排场。”南宫凝不明白秦越为何搞出如此大的排场,不惜耗费万两白银将整个胥阳城整修成婚礼现场。
秦越斜着身子,躺在榻上,拿着杯子的手轻微地顿了下,随即漫不经心道:“本王向来好面子,这排场越大,本王越有面子。”
“况且,”秦越抿了一口茶,悠哉道:“本王还要同时纳九十九位侧妃。”
“你!”南宫凝怒从心起,同时纳九十九位侧妃!秦越分明是想羞辱她!
秦越浅笑道:“怎么?王妃吃醋了?”
南宫凝正色冷然道:“你我合作,理当彼此尊重。”
秦越笑而不语,她耐心地等着口中的茶香散去,唇底的苦涩慢慢涌上来时,方才开口:“正如你说,不过是演个戏罢了,你又何必如此较真?”
秦越抚平袍子上的褶皱,直了直腰,慵懒随意道:“王妃可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毕竟是你我第一次大婚,银子管够。”
南宫凝被秦越的话噎得难受,此人说话随意,却总能让人气的说不出话来,她不由得想起以前那个同样冰冷,但是让人温暖的少年,那个阿越,去了哪里?
“既然王爷不缺银子,那就在大婚之前,在整个胥阳城施粥派衣三天。”南宫凝对婚礼毫无兴趣,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做做善事,毕竟复国之路,漫漫征途,满是血腥,她虽然学会了冷情冷面冷心,终究是受不住良心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