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穆离鸦这幅被说服的姿态取悦了他,他越发张狂起来,“天道,天道算什么东西?穆家灭门的事,你就这么忘了么?”
提到“天道”二字,穆离鸦猛地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无比,哪里看得到半分被蛊惑的迷惘?
“就你也配提天道。”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多大,却带着股不容辩驳的力道。
巨蛇张开了它狰狞的大口,他闻到了那股浓厚的檀香都难以掩盖的腥臭。
这是死人和杀戮的味道,而真正得了道的高僧身上绝不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护国寺的惟济大师曾到穆家为薛止招魂。穆家侍女都是成了精的鸟妖,在面对这位据传少年也曾降妖除魔的大师时却没有半分畏惧,纷纷都说大师宅心忠厚,不愧是大师。
他被父亲牵着去见了一次惟济大师。他以为会见到多么气派的人物,就像那些总是跪在自己家门前的那些人一样,可现实却让他失望。
“就是这个孩子?”
“他今后会怎么样?”
“命途多舛,怎么算都不是个好命格。”穿破旧袈裟的干瘦和尚笑眯眯地朝他招了招手,“小九儿,过来我这里。”
虽然听不懂那几句话的意思,可听到父亲的叹息声,他本能地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只好攥紧了父亲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
可父亲却主动抽回了手,将他推向了那陌生和尚,“去吧,我总不能护着你一辈子。”
真正的佛门中人,慈悲为怀,时至今日他都难以忘记那股子混合着香灰的Cao木芬芳和那只枯瘦但温暖有力的手。
“我不配谈天道,那你配吗?”琅雪冷不丁地贴近,两人离得极近,冰冷的气息喷吐到他脸上,猩红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倒影。
“离他远点,否则我就把你的头切下来。”
就在他失神的这么一瞬间,薛止的剑已经架到了琅雪的脖子上,剑锋贴在他毫无血色的皮肤,已经浅浅地陷进去了一点。
这冷血冷情的妖物流出来的血竟然是纯正的深红而非其他人预想中的惨白,此刻正滴滴答答地顺着血槽滑到地上。
“就凭你?”琅雪没有回头,可就像是头上长了眼睛,即使是在他身后,薛止也能感受到那股极不舒服的被窥伺感,“就凭你这个凡人?对了,你有……”
“阿止不行的话,那这个呢?”
穆离鸦抬手,挡住了琅雪越凑越近的面孔。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这样不识时务。”他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先前从未展露过的狂气,“我连设下困龙大阵的那位都敢得罪,你这种成了精的白蛇我还不放在眼里。”
“这……”
最初的震惊散去,琅雪看清了穆离鸦握在手中的那东西。
他袖中藏着的那把精巧短剑格在琅雪的脸上,而他的眼神冷酷得犹如刀锋。
短剑上缠绕着又白布松开了一些,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够彻底看清那把剑的真身。
布条上工工整整地抄写着《金刚经》,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地刻在穆离鸦心中,要他永生难忘那一晚凄清的月光和痛彻心扉的哀恸。而剑是一把比匕首大不了多少的剑,和薛止那把截然不同,剑鞘镶金嵌玉,细细的金丝错成火焰纹,从这头烧到了那头,如阿鼻地狱中的业火,极尽奢华,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正中嵌着的那颗碧色宝石,闪动着要人胆寒的妖艳色泽。
即使尚未出鞘,上头蔓延出的青色火焰也不容任何人小觑。虽感受不到分毫温度,可落在妖物身上就如同蚀骨的剧毒,很快就带起皮肉烧焦的滋滋糊臭味。
琅雪的眼神登时变了。他身法如踏云,在整张脸皮被一分为二之前,翩然退到两步开外。
“罪过,看来是小僧冒犯了。”他顶着那道难看灼伤,声音中终于透出一丝丝惊慌,“后会有期。”
……
等到穆离鸦和薛止收起剑,掌柜的已经吓成一只鹌鹑。
今日大概是流年不利,不该开张营业,不然也不会先是这诡异的白衣僧人突然上门要住店,转头又和新上门的客人差点打起来,而且就他听到的那一点支离破碎的话语,这两位好像都……都不是人?这么一想他的脑袋就要炸了,赶也不是留也不是,老天爷专程来这么一出不是玩他是什么?他一家老小都指着这间客栈活,思前想后,张嘴却是这么一句话,“……二,二位还住店吗?”说完他简直想打自己一嘴巴,看看他说的什么东西。
穆离鸦瞥他一眼,“住的。”就算他心里再怎么不痛苦也还不至于和这么个无辜的凡人计较。
可再多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心头郁结着一股经久不散的仇恨和怨气,带出了他被强压在骨子里的邪x_ing。琅雪说得没错,他不是人,不应该被凡人的道德伦常束缚,但是他也不是纯粹的妖怪,这几年里,他越是想,就越是陷得深,慢慢地,他开始刻意不再去想这些东西,不再去想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要能完成与天道的那个约定,他什么都能做,哪怕是抛却尊严。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薛止挡在了他和掌柜的中间,“带我们上去。”
他的神态很冷,当中蕴含着一种让人闭嘴收声的力道,掌柜地看了两眼,即便还是瑟瑟发抖,可脑袋又重新开始运转,“孙小五,带……二位客官上楼去。”
后来的那些事穆离鸦记得不太清楚。他只记得薛止拉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我在。”
薛止还在这里。被他从死人堆刨出来,用尽一切救活的那个男孩还活着就好了。他这悲哀的一生里,最后只剩下这么一点好事,而就算为了守住这么一点东西他都不得不受尽苦楚。
“我恨。”他胸腔里有一把火燃烧着,这么久了都从未熄灭。
他一贯以笑面迎人,给人的印象除了偶尔爱开开玩笑什么都不剩下,直到如今,琅雪那饱含恶意的一席话这张寡淡得没什么滋味的面皮被撕了下来,露出底下狰狞的样子。
“我没有哪一天不恨。”他低声说,短短八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如果这所有的事情没有发生,那么他仍旧是他的穆家大少爷。天下,人道,暗涌的政治斗争,还有这大雍朝的命脉又和他有什么干系?
他这一生所求只有为薛止找回丢失的那一魂一魄,本来是这样的。
“我都知道的。”
薛止想,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相依为命,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洞窟,整整三年,能够外出的只有月初和月末的日子。
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人心中燃烧的憎恨和邪x_ing,以及这些随血脉与生俱来的东西是怎样被一点点时间和他自己磨平,最终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世人只知道穆家一夕覆灭,只剩下一个下落不明的幼子,却没人知道这唯一幸存的少年过着怎样的日子。
贪婪的人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想要趁火打劫,抢夺穆家铸造的那些神兵,如蝗虫一般纷至沓来,都想着要怎样从死人身上分最后一口肉。可他们能料到的穆离鸦又怎么料不到?穆家剑祠只有穆家人的血能够开启,他带着薛止进了剑祠,在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以后,他彻底封闭了剑祠的大门。
整整三年,他们都在山里的洞窟里为那些死去的人守孝。
说得好听是守孝,说难听一点,他是在活生生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这一年穆离鸦只有十七岁,而他稍微大一些,十九岁。两个少年怀着满腔不知如何发泄的愤怒与仇怨,在山中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准备。为了复仇。
小二把他们带到客房就逃一般地离去了。穆离鸦垂头坐在椅子上,搭在桌上的那只手,手背上浮起条条青筋,只怕一时不慎就会将桌子彻底掰碎。
“我有事想要问你。”
他的眼神亮得有些些反常,薛止心头警铃大作。
“你问。”
但是他不会对这个人说谎,永远都不会。
穆离鸦笑起来,那笑容里毫无欢愉,反倒有几分模糊的痛楚,“他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在忍耐吗?”
的就是这两个人。”像是怕捕头不信,到手的赏银飞了,他又抬高了声线,大喊了一句,“您瞧瞧,普通人能有这份气度吗?”
为首的那个红衣捕头没了立刻说话,仔细对着画像看了一会。
这画九成九是出自师爷刘大福之手,空有神韵没有形体,墨迹斑驳,鬼知道刘大福到底怎么自诩才子的。但就算是这样两张画像也能看出是两个俊逸的年轻人。
他看着眼前这二人,差不多都是人中龙凤级别的人物,心里差不多也信了**分,大手一挥,朝手下捕快吆喝,“统统给我抓起来!”
“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等了半天都不见手下的人行动,红衣捕头就耐着x_ing子又喊了一嗓子。他以为喊完以后他们就会醒过来,可看样子他们还在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主动上前。
“你们在怕什么?”捕头想半天也只有这么个解释,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对面才两个人,你们都不嫌丢人?”
在他看来二人中唯一算得上威胁的就是提着剑的薛止。
不论薛止身手如何,都说双拳难敌四手,这边加上他一共有九人,一人出一只手也能轻易把他两人制服了。
“那个人,”为首那个捕快垂着头,“他……唉,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