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公子,你猜他会不会来的?”
穆离鸦呼出一口浊气,像是这么点对话就消耗了太多精力,感到倦怠地偏开了视线。
错将他这幅模样当做是否定的琅雪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没关系的,我都懂的,都懂的。”
他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但这虚假的怜悯浮在表层,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和恶毒。
“凡人就是这样自私,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防备着我们这样的东西,恨不得我们死绝了就好。他真的会冒着溺水的危险前来寻你吗?”
蛇毒好比一把刮骨的刀,穆离鸦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面上的那层死气也愈发浓重。
掌管着他的生死的琅雪笑得越发甜蜜动人,“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凡人?哪怕他上一刻对你是情深的,你也不能够保证下一刻他会不会出卖你。”
“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
“嗯?”
琅雪挑起眉毛,颇有兴味地注视着他,“你说什么?”
“他会来的。”穆离鸦冷冷地打断了琅雪的挑拨,“你不就是打得这个主意吗?”
血气一阵阵地上涌,牵得他心口剧烈地绞痛,他按住心口,努力不让毒侵蚀到更深的地方。
“穆公子,话不要说得这么好听。果你真的这么有信心,那么你留给他半片龙鳞是为什么?”
琅雪眼中的他看起来似乎已被自己的毒彻底击垮,苍白虚弱得仿佛谁来推他一把就会崩溃。
但他先前吃过一次亏了,知道这穆家大公子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对手,稍有大意他就会跳起来反咬自己一口。
“你还在他面前示范了一遍龙鳞的用法,你这不是鼓动着他下水来找你吗?”
在这妖僧的口中,如果他真的对薛止那么有信心,就不该事前替他排除危险,不该把龙鳞留给他做护身符。
“你害怕他不肯来找你,你害怕他背叛你。你拉着他走上一条必死的道路,你时时刻刻都在害怕他丢下你,我说的对吗?”
“我……”他闭上眼睛,“我不知道。”
这是他罕见地流露出近似于软弱的情绪,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投下淡灰色的影子。
可琅雪不会再上当了。他的余光能够瞥见穆离鸦一只手缩在袖子里,像断了似的动也不动。
他手中握的是那把剑,那把能够斩杀这世间大部分妖鬼邪祟,但也需要他付出巨大代价的剑。
“凡人有什么好的,脆弱,短寿,还会给我们这样的存在招来灾祸。难道一时的欢愉比自己的x_ing命还重要吗?如果只是要欢愉,这世间什么不可以,为什么非得要那么一个人?”
“你不会想要重蹈那位大人的覆辙吧?真可怜,爱上了凡人,最终连命都丢了。你难道要为了那个魂魄不全的废物做这种事吗?你虽然是个杂种,但是我能闻得出来,你体内的妖血非常、非常强大,你生来就是为了成为我们同类的。你不应该把自己当做凡人。”
提到这里,穆离鸦蓦地有了反应,“闭嘴,不许提她!”
“戳到痛处了?她就是为了你们,连自己的命都丢了,魂飞魄散,真惨呐。”
“你不懂。”
一旦动怒,蛇毒就会侵蚀得更快。穆离鸦光是说了这么两句话都觉得头晕目眩,眼前泛起大片大片血色的雾气,“你不懂……”他的嘴唇更加殷红,红得都有些发黑发紫了。
“我的确不懂,就等穆公子来亲自为小僧解释,什么是情之一字。”
琅雪后面又说了什么他听得很模糊。
薛止会来的吗?他知道他一定会来。
这世间只有一种办法才能让薛止不会来找他,那就是砍断他的双腿,挖出他的心脏,将他的肉体烧成灰,最后再打散他剩下的魂魄,否则他一定会来找自己。
薛止就是这样的人,他知道的,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如果他没有找过来那么他就是出了事,没有别的可能。
寻常人有十分,能为他人付出三分就已经是感天动地。薛止有的只是常人的七八分,但是他偏偏把他有的全部都给了自己,连给自己留一分都嫌多余。
琅雪还要早些年见过那位红衣娘娘,他们说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
被卷入这起庞杂y-in谋之际,他只向那个神秘人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他要保住薛止的命,不论这一路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鬼差都不可以带走薛止的魂魄。
至于琅雪说的那些东西,他不在乎,他想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容得下薛止的世道。
“他来了。”
琅雪还想说些什么,忽地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看样子穆公子你还真是了解他。”
在他们的头顶,有一片不同寻常的影子从密密麻麻的石雕缝隙中间飘了过来。
看样子他们之间的赌局又是穆离鸦胜出。正和毒x_ing做斗争的,穆离鸦没有说话,剧烈地喘息着。
“但是……我发现穆大公子你比我想得还要有意思一些,”琅雪诡秘地眨了眨眼睛,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寒,“他就算来了,我也不打算信守承诺放人了。”
对于溺水的恐惧短暂地胜过了一切,随后在意识到自己不会真的被淹死后,薛止慢慢地找回了神智。
穆弈煊留下的龙鳞比他想得还要神奇,他甚至不用张嘴呼吸,带着点潮s-hi的气流就自动涌进了他的肺部。
细碎的白光环绕着他的身体,将寒冷的江水彻底隔绝开。漂浮,他的确是在漂浮,却又比陆地上行走多了几分阻力。
先前在岛上时还无法窥见全貌,下水后穆离鸦曾经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这片江中小渚绝非天然形成,全部都是清江罗刹传说背后巨大阵法的一环。
数不清的铁链被重物坠着,直直地指向更深的水底,他攀扶着手边最近的一条缓慢下沉,表层的江流像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身上,后来又蓦地安静下来。在这令人心寒的阒无人声中他这样一直下沉,直到某个瞬间,微弱的血光照亮了面前的景象:数不清的人x_ing石像被拴在铁链的尽头,在死寂的江水中如吊死鬼一般微微摇曳着。
他满心都是穆离鸦的安危,并未将这些石像放在心上,可等到他沿着石像的缝隙滑过,出于某些不可知的原因向上看了一眼,他浑身的血液都将要凝固。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些石像动了。先前它们是随意飘在江水中,没有任何特定的规律,但此刻,它们的面向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他此刻所在的的那一点。
它们的五官被江水侵蚀得厉害,只能勉强分辨出哪里是鼻子眼睛哪里又是嘴巴,模糊的眼眶中没有眼珠,一片雾蒙蒙的颜色,可给人的感觉就是y-in戾的。
如有实质的目光投注在薛止的身体上,他定了定神,慢慢地报以回视。
江水咕嘟嘟沸腾了一般地s_ao动起来,他似乎听见远处传来细碎如蜂鸣的人声。等他仔细听了一会,他发现这居然是人的笑声。
不论他有多么地不想承认,这些笑声都应该是这些无生命的石像发出来的。它们聚在一处,饱含恶意地嘲笑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
到了这个地方,已经十分接近那妖僧口中的江底,薛止正欲继续往下,余光就瞥见某尊石像腿部有一块像是破损的残缺。
这石像不知在水中浸泡了多少年,兴许是入水时遭了撞击,今日被来人惊动,外层的灰岩龟裂开,其中一部分渐渐剥落,露出底下半腐烂的枯骨和一点分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料来。
薛止只消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人的尸骸,若是再看久一些没准还能分出男女老少来。
这些石佣居然是用活人制成,难怪他先前就觉得它们有些古怪。
水潮似有指引地穿过他身体的罅隙,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刺痛。他稳定心神,再度向着那妖僧为他所指的方向潜去。
这样一幅诡异的场景半点都未能进到他的心中,他需要在意的只要那一件事,就是沉到水底的最深处,确认那个人的安危。
黯淡的红光在这条路的尽头闪耀,在他触碰到那一层隔膜的同时,包裹着他躯体的白光晃动了两下便熄灭了。
对于溺水的恐惧抓住了他的心,冰冷的江水呛进他的喉咙。
他是不是被骗了?实际上那个人并没有事,那条发带也不过是那妖僧用来骗他的……不,怎么可能呢,他和那个人多年朝夕相处,对于他的随身物件熟得不能再熟。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定是这样的,所以他必须去找到他。
人所有的好运气一共就那么多,薛止不知道自己这次还能否转危为安。
只要这个人没事……
纯粹的黑暗覆上他的眼球,将残忍无情的江流和诡谲y-in森的石佣全部隔绝,他有一瞬间彻底失去了意识,就跟昏迷了没什么两样。
“他来了。看来你还是要更了解他一些。怎么,不高兴吗?”
是那妖僧在说话。
“唉……”
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悠悠地叹了口气,里头包含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在难过,又像是痛苦。
等到那片黑暗散去,他逐渐看清眼前的场景。
雪发白衣的是妖僧琅雪。他站在什么人前面,刚好遮住了那人身形,只有一片素色的衣角露了出来。
而这人正是先前下水的穆离鸦。他长发披散在肩头,眼睑低垂,显出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