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雨哗啦啦地下,四处都是氤氲起的雾气,再远一点的景物就难以看清。
穆离鸦推开车门,呼出的气都化作白雾。就在他要下车时,身旁的薛止将他重新按到座位上,“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抬眼看向薛止,薛止一手拿着那把和他格格不入的雪青小伞,一手提着自己寸步不离的佩剑,“外头天冷,你和这位先生一同等我回来就好。”
“你要说服我。”穆离鸦盯着他看,“总得给些好处吧?”
这有些惫懒的笑把他们一同带回了过去在穆家度过的那些岁月。
“……好。”行动先于理智以前,薛止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这样说。
趁着车夫没有回头的功夫,在这无休止的雨声中,薛止的慢慢地低下头。
带着体温的嘴唇擦过那个等待的人的额头,“等我回来。”
和穆离鸦告别以后,薛止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眼前的巷子,靴子踏在被水浸s-hi的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地响。
他们要找的是一位当地颇有些名气的石刻师傅,姓毛,据说x_ing情有些乖戾,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有成家,一个人在这南条巷的深处开了家石雕铺子勉强糊口。
他还记得当时穆离鸦特地问了究竟是哪一扇门,“可有什么好辨认的特征?比方说招牌什么的。”
“等你到了你自然认得哪一户是毛石匠。”答话的人拍着胸脯跟他们保证,这毛氏石雕铺子好找得很,简直就像是夜里打灯笼般显眼,“那巷子又不长,随便走两步就到头了,连盲人都能摸索着找上门去,找不到才稀奇了去。”
他说得容易,但等薛止真的走入朦朦的雨幕里,只觉得这条雨巷长得仿佛没有个尽头,沿途一扇扇木门都闭得死死的,走了一会仿佛又觉得这里是上一刻曾见过的模样,周而复始,怎么都看不到个尽头。
雨越下越大,都有些难以看清前方的道路,谨记着穆离鸦的嘱托,薛止好好地打着从掌柜的那买来的缎子小伞。
要是放在其他时候,雨下得这样大,即使打着伞也会有些许飘起的雨珠溅在袖口裤腿上,而那把雪青色的缎子伞看着不大,打在手里又给人无与伦比的安心感,薛止这一路走来身上一丁点雨水都没有沾到,干爽得都有些不像是走在这般天气里的行人。
前方幽幽的s-hi风吹来,他嗅觉比平常人要再敏锐一些,自然不会错过雨水中似乎浸透了某种不一样的气味。
有一些甜,又有一些像陈年的铁锈。是血腥气,认出这点后,他呼出一口温暖的白气,心中悬着的石头竟然慢慢地落了下来。
这雨不同寻常,果然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装神弄鬼。
他想起许久以前被穆弈煊送到山中学剑的事。因为被给予的时间是有限制的,所以师父对他格外严格,每日要学的东西都和上一日不一样,有一日师父勒令他夜间不许回屋,留在山间与那些猛兽对抗。
“很多时候你的对手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神秘本身。”
越是了解便越是明了弱点所在,也就越是容易击溃。
但凡是鬼魅,只要露了头,他就能一点点循着踪迹找到背后的真身,使之露出有效的形体。
唯有无形之物使人恐惧。
按常理来说,以他目前的脚程就算是再长的巷子都该走到尽头,可眼前的光景还是没有半点改变,仍旧是那些紧闭的大门。
他记得自己来的时候天色虽晦暗,还是透出几分黯淡的光来,现在却黑得如打翻了谁家砚台,兜头大片阒黑,连身后的路都难以看清。
“天黑黑,雨黑黑,瘦骨伞,似花团。”
忽地巷子尽头飘来这样的吆喝声,薛止猛地抬起头,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悠悠飘落。
他循着踪迹低头看,发现飘到自己脚边的细小白影居然是落花。
小小的、近似透明的浅色花瓣黏着雨水,被人踩踏,零落成泥。薛止越往前走这样的细碎的花瓣就越来越多,仿佛再度回到了春花凋零的晚春而非寒冷肃杀的初冬。
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像是在哪里听过这富有韵律的声响,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雨不知何时慢慢地小了,只有零星几点飘落。有微风吹过,不知名的花的香气渐渐浓稠,甜得腻人,都快要化为流动的河流,将他团团簇拥在其中,直到溺亡。
可即便是这样温暖旖旎的夜晚也是漆黑的,薛止没有挪开手中雨伞,绝不让那雨水落在自己身上。他仍旧在往前走,夹道飘满了血色的灯笼,猩红的光芒就如久久不肯干涸的鲜血。
等到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他抬起头,对上乌木匾额上四个大字,姜氏衣铺。
不是他要找的毛氏石刻铺子,反而是先前他在那店小二听过的,经历了三代人兴衰,最后靠着那神秘矜贵的鹤锦盛极一时的传奇衣铺。
他就像是着了魔一样走上前去,兽首状的铜环落在沉沉的黑色大门上,叩叩叩。直到这样的声音响透眼前的大宅院,他才如梦初醒地收回手。
“有人吗?”
太迟了,在他的身后有什么人代替他,主动为他做出了应答。
“天黑黑,雨黑黑,瘦骨伞,似花团……”
又是这首歌谣,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
门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来了来了!稍等一会,千万不要走开,我这就过来!”
到了这一步再想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论门后是鬼魅还是活人都已然被惊动。
……
薛止走后,穆离鸦索x_ing关了车厢的门,靠着厢板小憩。
这雨下得越来越大,暴戾地拍打着门窗,而y-in冷的s-hi气则是循着那一点点缝隙慢慢渗入。
兴许是忧思过重的缘故,他闭上眼也不太能睡着,反而是身上一会冷一会热,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着实不舒服得紧。
不知道约定的半个时辰过去了多久,等了好一会儿,车夫林大先耐不住x_ing子,搓着手放在嘴巴前哈气取暖,“公子,你那朋友怎么还不回来?”
“公子?”
他最初也只是随口一问,可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后便有些慌了。
“公子……?”他回头就看到穆离鸦动也不动地靠在那儿,活像是断了气,吓得差点就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有什么事吗?”
就在他的手将要碰到时,穆离鸦睁开眼,带几分茫然地望着他,老半天才回想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我家阿止还没回来么?”
“没,没有,我就是看他这么久还没回来所以才问问。”
不知为何,林大一旦对上他的眼睛说话就格外地没有底气,“这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您那位朋友怕不是碰到什么事了。我就问问。”
“出事?”仿佛是在车厢内待得久了有些气闷,穆离鸦捂着胸口,很轻地摇了下头,“不会的,一般人伤不了他。他唯一的拖累就是我了。”
他望着窗户外头的某片地方出神,“再等一会,再等一会他就回来了。”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林大也不好再反驳,拉住手中缰绳,叫躁动不安的马匹安分一些。
“公子,你是生了病么?”他看穆离鸦脸色实在是太差,跟死人就是个会不会喘气的区别,忍不住多关切了几句。
“要是风寒我给介绍个大夫,开几服药,吃了以后保管药到病除。”
穆离鸦简单地应下林大的好意。
“从娘胎里带了病,先天不足,没得治。”
“噢。”
林大有些泄气,但他到底是个没耐心等人又热心肠的,不一会就找到了别的忙活,到放杂物的箱子里翻找起来。
“今天早上走得急,没把手炉带着,不然给你暖暖手也好。”他有些沮丧地说,“嗯……什么声音?”
他听到有人在呼喊便探出头去张望,望到那边路口像是倒着个蓝白布衫的老者,正抻着脖子朝他们这边呼救。
“救救我,救救我!”
看起来是因为天y-in雨滑而跌倒,这林大最见不得老者受罪,当即就决定和穆离鸦商量下,把这老者带到车上来避雨,顺道看能否送回家中。
但穆离鸦偏偏就看穿了他的意图,开口就是拒绝。
“不要管这些闲事。”
林大平素便古道热肠,哪里想到会有人能冷血至此。
“这是我的……”这是他的车,他想让谁上车就让谁上车。
说着他就要跳下车,没想到腿还没迈出去,人就被人按住了。
这看着病恹恹的年轻人力气极大,比他一个多年做惯体力活的人还要大上许多,他被按得动弹不得,大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你要是想活命就不要下车。”穆离鸦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冰冷潮s-hi的吐息落在林大的后颈上,硬生生逼出一排j-i皮疙瘩。
这触感不像是活人,倒像是蛇。他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大跳。
“怎么?你要是想吓唬我……”
穆离鸦似乎是很有些不耐烦,“那老头是妖怪,等着要我们的命。”
“妖怪?”
林大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确定是妖怪?你怎么确定?你别不是不想让他上车编了个理由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