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十多年里,他也说不上自己有没有后悔过追出去。
“我记得很清楚,外头等他的车辇很奢华,而旁边侍奉的即使也刻意伪装过身份也能看出是宫里来的人。怎么看出来的?普通人家会有阉人侍奉吗?车里的应该是个女人,她朝我师兄伸出了一只手,长长的红指甲,还有猩红的衣袖。倘若只有这些就好了,但我就是被那股可怕的气息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发现她是妖怪……很恐怖的大妖怪。她肯定发现我在偷看,不然我后来不会被逼得连换了十几个住处。对了,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但是她给我的感觉,和你那个朋友有一些些像。”
“他们之间应当有某种联系。”毛石匠呼出的气息又s-hi又冷,“就当是小老儿在挑拨吧,你最好当心一些。”
宵禁时间以后,街道上再无行人踪迹,只有提着灯笼的更夫和巡逻的官兵,在他们经过时,偶尔能听见几声急促的狗吠。
随州府最繁华的街道也不例外,胭脂铺子、茶座酒肆都是打了烊,除了几扇窗户后头透出的账房灯火,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沉寂了下来。在夜色最深浓的暗影里,两道人影悄然飘了过去,而就在另一边,巡逻的官兵有所知觉地回过头,却只看到了空荡荡巷子。
“马上就到了。”
薛止本来想一个人前往位于西南的姜家,但拗不过另一个人的坚持,只得带上了他。
“你……”
“我没事。”穆离鸦捂住嘴咳嗽,好在这一次掌心没再出现黑色的淤血,“我没事,风有些大,受了寒,过会就好了。”
平日里不到一刻钟的路程他们硬是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好几次都险些要被官兵发现,穆离鸦不得不动用了障眼法等迷魂之术来蒙混过关。
薛止知道自己拗不过他,“那回去以后记得服药。”
姜氏发迹以前也曾住过近郊的y-in森弄堂,随贫民村夫一同吃住,后来生意逐渐做大,积攒了一些家底厚便搬去了南城区的大宅子。
寒冷的灰色冬夜里,细小的流霜簌簌坠落,而夜幕里的姜氏大宅半点都不见那幻境中的春日旖旎,反倒更显得清冷可怖,就像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随时可能张开口将所有闯入者吞吃入腹。
穆离鸦仰头看着那沉沉的乌木匾额,上头写的并非“姜氏衣铺”四个大字,而是“受天之祜”。
“你确定是这里?”他转头向薛止确认。
薛止看出两幅匾额的差异,心里也不由有了几分疑惑。
可看两侧风景,虽少了那一行行血色的灯笼,但毫无疑问是他在幻境中见过的模样。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十分笃定,“我确定。”
穆离鸦得了他的答案,点点头,“我猜我知道原因了,你仔细看这匾额。”
薛止循着他的话语仔细端详这匾额,没多会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新的。”
一般人家正门匾额都随迁入而更换,姜家人在此居住了十多年,照常理来说哪怕每年新年前都专程有人打扫,这匾额上头也该留有岁月的痕迹,但这乌木匾额和周遭门楣相比显得崭新无比,一看就是刚换上去没多久。
“你看到的应该是这里过去的模样。”
至于为什么刻意更换了匾额,没准就和发生在姜家人身上的事情有关。
穆离鸦收回目光,正对宅邸紧闭的正门。他没有去动那雕刻成兽头模样的铜环,反倒伸手贴在冰冷的木门之上,像是在感知另一侧的动静。
因为血脉的缘故,他打小就能感知到邪物和y-in气,现下他属于凡人的那一半无限虚弱,妖物的血脉占了上风,便更是敏锐。他刚把手贴上去,正门那头的有些东西就主动地凑上前来。
“看起来还是来迟了。”他冷淡地垂下眼,话语中听不出太多的惋惜和遗憾,“太迟了。”
“死人的味道。”薛止帮他补充了一句。
他虽然只是普通的凡人,可受那厉鬼的魂魄影响,对于死的气息还算敏感,“起码死了五个人。”
y-in冷的腐臭缭绕在鼻息之间,穆离鸦淡淡地看着他,“进去看看。”
“要如何进入?”
房门紧闭,薛止的意思是他能够一剑劈开门闩,但穆离鸦否定了他的提议。
“从正门进去就好。”
他话音刚落,缺少润滑的轴承便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紧闭的宅门一点点向外打开。
薛止往里看了一眼,就一眼,他便能认出那庭院里的景色和他在鬼雨幻境中见过的一模一样。
“走吧。”
……
庭院深深,所见之处皆纸醉金迷。
雍朝兴廉政,官员俸禄较前朝可谓寒酸无比,差得最多的都要有三四倍之多,许多下层官吏拿着俸禄也就勉强糊口,哪像商贾,虽是贱籍却穷奢极欲。
“你觉不觉得哪里奇怪。”
穆离鸦明知故问,而薛止自然懂他的意思,“太过安静了。”
寻常大门大户都有护院丫鬟,哪怕是穆家这种侍女全是妖物精怪的地方到了夜里都不会这般安静,但这姜氏大宅非但听不到佣人们的窃窃私语,看不到一点亮着的灯火,甚至连花木间的虫鸣都被一并压了下去,静得人心里发毛,这就显然是有问题的。
“是啊,太安静了。”穆离鸦点了点院子里空无一人的凉亭,凉亭后边是一间两层高的木质阁楼,窗户开着,黑洞洞地看不见任何东西,“按店小二说的,这姜家人自称病了不见客,连外头的铺子都关了,而家里又一点声音都没有,你说他们人都去哪了?不会是都死了吧?”
先前在门外之时他们就已得出这屋内死过人的结论,现在走了这么久又一点人迹都没看到,会这样想也不算多么奇怪。
薛止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你还带着那把伞。”
“我都忘了,有个现成的人可以问。”穆离鸦噢了一声,看起来半点都不像忘了的样子,“伞郎,出来,我有事问你。”
他撑开手中的雨伞,对着头顶那轮黯淡的残月转动了半周。
那伞郎的轮廓浮在半空中,影影绰绰的像蒙了层纸,不过倒是比先前在客栈里要更清楚一些。
他看着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衣着打扮像是从沿海那带来的,尤其是束发的方式,比起雍朝,更像是前朝男子间流行的样式。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他懒洋洋地拉长了调子,眼珠狡黠地转动,“不过我也不确定我一定知道……”
穆离鸦没工夫跟他客气,直奔主题,“你对姜家人做了什么?”
“我对他们做了什么?”伞郎很不配合地反问,“姜家人怎么样与我何干?像在下这样的小妖怪又能对他们做什么?”
“你知道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吗?我常年待在伞中,我怎么可能知道。”
这伞郎显然是长久混迹江湖的人物,言谈举止跟泥鳅似的滑不溜秋,不论穆离鸦问什么都一概回以无可奉告,要么就之乎者也地敷衍一番,真要想起来半点都有用信息都没有。
“算了。”就在这伞郎侃侃而谈之时,穆离鸦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可以不必说了。”
伞郎乜了他,嘴角挂着点得意的笑容,“我就说了我不知道……”
薛止瞥了穆离鸦一眼。以他对对他的了解,他不是这样容易就放弃的人,更别说被人用这样的手段了。
果然这伞郎还没好过一会,就见穆离鸦手中燃起青绿色的火焰。
“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了。”他声音不大,但透着的狠厉让那y-in阳怪气的伞郎都不敢违逆,“反正我也不想听了。”
伞郎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后果,惊愕地望着他,“你……”
既然多年行走于市井之间,他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看人方法,他看得出来这人没有在说谎。
若是自己再敢这样敷衍了事,他是真的敢烧掉自己栖身的雨伞,让自己魂飞魄散。
“你不要烧掉雨伞。”
伞郎再开口就不是之前那油滑调子,“只有这个请不要。”
穆离鸦没有说话,冷淡地站在那,仿佛要视他的下一步行动而定。
“我有一点是绝对没有骗你的,我真的没有对姜家人做什么。”
这伞郎五官平淡,生前也一定不是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人,他就这么站在稀薄的月光下,好似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是他们自作自受。”他露出一个有点点扭曲的笑容,笑容里不见畅快,只有无尽的痛苦,“我什么都没做,今日所有都是他们自作自受。”
穆离鸦收了手中的火焰,“听你这口气,你和姜家人有仇了?”
“姑且算是有仇吧。”伞郎垂着头,要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但是我绝对没有主动出手害过他们,唯独这点我可以发誓,我哪怕是最憎恨他们的时候,都没想过要他们全家的命,反倒是他们……害了她还一辈子不够……”
“她是谁?”
薛止突然c-h-a进到他们的对话里,“是那个女人吗?”
但面对他的这个问题,伞郎又什么都不肯继续说了,“你二位何不走完剩下的那段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