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速地在这些珍贵的锦缎中穿行,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们。
他走到库房尽头的位置,在那里悬挂着一匹皎洁如月华的锦缎。
这就是鹤锦,所有有关姜氏衣铺传说的起源。然而和薛止幻境中见过的截然不同的是,这鹤锦是未完成的,它只有一半,另一边甚至连锁边都未完成,细软的丝线垂落下来,如熔化的星辰,闪烁着潾潾的银光。
“……就是这个了。”
穆离鸦像是被惊人的美丽震慑,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他手背上的皮肤被鹤锦散发出的幽幽白光照亮,就如一块尚未经过雕琢的玉石。
丝滑的触感就如夏夜的水流,但并不凉,反而透着一丝丝温热的暖意。和其他带着惊人邪x_ing和妖气的锦缎不同,这鹤锦上头一丝邪气都没有,就像是将月光凝出实体。
“是这样吗?”
他闭上眼睛,说出的话语令薛止心脏骤然紧锁,“你知道为什么你见到的那女人手上都是那样的伤口吗?”
之前的讲述中,薛止着重讲述过那白衣女子伤痕累累的手腕。即使极力克制,薛止还是禁不住带出了一两分情绪。说完以后,他见到穆离鸦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这就是你着了道的原因么?”
“我……”
“我知道,你不是对她有什么绮思。”穆离鸦安静地注视着他,不带任何讥诮地说,“我知道你想起了什么。”
他抬起手,衣袖自然滑落,露出那如年轮般一层层堆叠的伤口,都是为了另一个人留下的,“你想到了我。”
迷魂之术只对那些心中有所动摇的人生效,反过来说,若是一个人真的坚定若此,那么他便是无懈可击的。
而薛止为什么会对那样一副场景动摇,是因为他从这白衣女子身上想到了自己。自己是他最大的心魔。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就够了。”
穆离鸦没有过多继续这个话题,他的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而眼神温柔悲凉,“那就要从这鹤锦说起了。因为这是……白鹤的羽毛织成的。”
心甘情愿为某个人奉献的白鹤忍着疼痛和血肉模糊扯下羽翼之下最柔软的羽毛,一点点编织成了这柔软洁白的锦缎。
“而她就是那只白鹤。”
究竟是怎样的人能够使得那白鹤用自己最珍视的羽毛织锦?
穆离鸦并未继续说下去。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思及此处,他往外看了一眼,先前在外头的时候还不觉得哪里不对,视线的尽头便是紧闭的院墙,即使往上瞧也半点都看不见院落景物,枯燥单调得很。
看样子这院墙的高度和房门是专程设计成这般的,就是为了让里边的人看不见外边的事物。
“阿止,你看这院子像个什么?”他将自己看到的东西指给薛止看,“哪怕是监牢都不会一点都看不见外头的。”
薛止按着他说的看了两眼,“封闭。”他又思索了一下来时的路,“迷惑人心。”
园林布局讲究虚虚实实,因此许多时候都有亭台水榭做衬,使人宛若镜中游,但哪怕是为了景致,寻常人家的院子也都有明确的布局主线,哪有这般曲折逼仄,仿佛成心要让人迷路的?
而这一环套一环岔路的最终尽头,竟然只是为了将这孤零零的库房给牢牢套在了中央这方小小的天井里,连头顶的天空都是被吝惜给予的。
“你也发现了。”穆离鸦冷笑一声,“这般煞费苦心,总不能只是为了防止有人来窃取这些锦缎吧?”
若是为了防盗,整日派人看守就行,再不济也能够设下一些小型阵法抵挡闯入者,哪有将整间屋子搞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冢的?
“是为了囚禁什么东西吧。”
不似他的迂回,薛止直接点明这迷阵的用处所在。
“先前我还不能肯定,不过看了这些以后,我基本能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被囚禁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只织锦的白鹤。
“所以姜闻浩怎么说她又回来了。”穆离鸦毫无眷恋地放下手中的鹤锦,“她一直都在这里,被禁锢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这花光了某人心血的美丽锦缎流水一般滑落到地上,如一截沿着门缝漏进来的月光。薛止低下头又看了一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在某个地方见过这鹤锦一般,不是在鬼雨中的幻境里,而是更久远以前的事情。
“怎么了?”穆离鸦注意到他的异常,“你发现了什么?”
薛止摇头,“无事。”因为怎么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流水般的绸缎,他舌根后头隐约发苦。
如果真的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他早晚会想起来,而只是没有根据的念头的话,他不想说出来在让这个人费神。
“这些都是她的妖力织就的。”
穆离鸦语毕那些妖物织就的锦缎上头凭空冒出火焰来。
寻常锦缎着火都会发出被吞噬的沙沙声,而这些不同寻常的织物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发出细长呜咽的哭啼。
火烧得越旺盛,那悲哀的哭泣声就越响亮,此起彼伏地,好似被无数哀怨的女子环绕。穆离鸦就这么拉着薛止走过火焰中唯一一条出路,“哪怕他们丢掉了她所有的东西,可贪念使他们留下了这最后的鹤锦,导致她的怨恨从来就没有从这间院子里离开过。她怨恨姜家人,这怨恨害得他们死了以后都不得安宁,久久徘徊于此。”
而姜闻浩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死后魂魄也未有安息,反而像行尸走肉一般游荡在院子里,直到薛止出手才意识到了自己已死的事实。
将那悲惨的哭泣声抛在身后,穆离鸦带着薛止重新站到了小小的院落里。他环视一圈四周,最后将视线停驻在薛止的面孔上,“如果说她还在这间院子里,你猜她会在什么地方?”
“你应该知道的,她给了你提示。她应该是希望你能找到她。”
薛止有那么一会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先前还有其他事情的干扰,到这一刻,他忽地回想起那幻境的最后,黑色的夜幕,小小的天井,还有那随风而来的馥郁甜香。
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那在纯黑背景中带着幽幽微光的洁白花朵,仿佛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
“我知道在哪里了。”
薛止带着他来到库房邻近的某个小院。
和库房类似的高院墙矮门楣,看不见外头的天地,但比起库房要更加像女子的闺阁,也多了些许装点。
“就是这里了。”薛止停下脚步,同身后跟来的穆离鸦说,“就是这棵树。”
时近初冬,院子里那颗合抱粗的梨树在冬日寒风中无力地颤动着光秃秃的枝桠,除非是见过的人,否则难以想象在春日里是怎样醉人的光景。
薛止在树干上摸索,很容易就摸到了那深深陷进去的勒痕,好似有什么人在它尚且细瘦之时就在上头栓了东西。
“这个是……?”
他摸了差不多一圈,很快就摸到了不一样的点:应该在在它树龄尚幼的时候在树干上凿出凹槽,将那物嵌了进去,后来渐渐被包裹在了躯干内部。他没有多想,拔剑削掉外头包裹的树皮,露出里边的东西来。
小小的木牌几乎要长进周遭的木头里,看样式有一些些像是天女庙外头用来布下迷魂阵的那种。
不过天底下符隶这样多,不可贸然下判断。“莲花?”他难以置信地将木牌反过来,那半开的花朵即使化成灰他也认识。
“又是……吗?”后面跟来的穆离鸦担忧地想要接过木牌,却被他不动声色地婉拒了,“我没事。我不会再那样了。”
极力忍耐的后果是他的唇角都被咬出血来,但这一次他没再陷入火海的幻觉,没再失去控制被体内的厉鬼反噬。
无论穆离鸦怎样殚精竭虑,都没想到居然在这姜家的院子里找到了白玛教的图腾,原本脉络正在慢慢变得清晰的事件也再度蒙上了疑云。
先前被哑奴盯上的林家医馆,还有这化作死地姜家衣铺,它们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唉……”
随着梨树上的最后一重符咒也被解除,薛止和后面的穆离鸦都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女人叹息。
穆离鸦不再把重点放在那块刻着白玛教图腾的木牌上。东西是死物,若是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如来问问曾在这里居住的白鹤本人。
“你自由了,你已经不再受人禁锢了。”他盯着梨树的躯干,眼神中透着一点y-in冷,“还不出来吗?”
在夜色中,起初树干内只是透出一点细微的光点,后来越聚越多,凝成了女子扶风细柳的轮廓。
薛止曾在幻境中见过一面的白衣女子就这么从拘束了她许多年的梨树中挣脱了出来。
“妾身白容,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她款款地行了个礼,面上分毫不见那时要伞的癫狂与偏执,不过穆离鸦并未被她的举止打动。
他感觉得出来,这个女人身上有很浓的血腥气。不出意料的话,是她亲手了结了姜家上下所有人的x_ing命。
“你和姜家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还有你那鹤锦是为了谁而织?
“阿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