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九愣了。
“但是,陆小九。你和他根本不一样,我们都相信你,都愿意为了你付出生命。秦姑娘是这样,我是这样,甚至连老师也是这样。”
“这个位置很艰难,你不想有人牺牲,又想建立一个盛世,但这两者是不能兼得的。”
陆小九抱着肩不说话,扭着头看也不看林远。
“我还知道,你不想将秦姑娘置于险地,可是又不敢将她留在身边,怕自己哪一天变了,会对她不利。”
“你胡说!我根本不会!”陆小九突然暴起,一把将林远推翻,骑在他身上,狠狠掐着他的脖子。
林远一阵猛咳,脸色通红:“陛下饶命,臣说错了。”
陆小九这才恨恨松手,自顾自坐上了椅子生闷气。
林远撑着站起来,给陆小九拍拍衣服上沾到的灰,想了想又说:“今天秦姑娘跟我谈了谈。”
陆小九耳朵动了动,却依旧不肯回头:“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大概就是一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林远站到陆小九面前,陆小九抬眼看了看林远,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林远无奈,坐在他身后缓缓道:“陛下,臣觉得,秦姑娘真的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你就放心地依靠她吧,臣相信她一定会带着胜利回来。”
“有时候,依靠也是一种表达敬意的方式。陛下觉得呢?”
林远说到秦渡值得信赖的时候,陆小九本来还想嘲他两句,可等他说完,陆小九也没了心情。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程相的门生,你好生看顾着,该让他们做什么事情,你都自己看着办。别忘了调查背景,这样的换血,朕不想再来一次了。”
“微臣明白,先行告退。”
“等等。”林远刚迈开步子,陆小九又猛地拉住他的衣袖。
“……刚才,对不起啊。”
林远微微勾起唇角:“无妨。”
屋外已是三更天,程相自尽的消息已经传遍,府中拥满了前来吊唁的门生,见到林远来了,众人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却并不是因为敬佩或惧怕,而是充满了鄙视和嫌弃。林远察觉到了,也并不以为意。
接过师母手中的香,林远郑重地拜了三拜,对着牌位磕了一个头。转身掏出那份名单,一个接一个地报道:“宋棋书,高嵩,陈任曦,上官陵……”
被念到名字的人互相看看,自觉地出列。
“林相何事?”虽内心不齿,但读书人应有的气度倒还在,更何况老师的葬礼上,谁也不想闹得难看。
“我这里有老师的一封信,你们一看便知。”
众人脸色剧变,竞相传看,神情哀伤又无奈。信中写道,如今天下大变,然新帝宽仁,可当明主。愿弟子们摒除偏见,效忠圣上,莫负了为师一番苦心。
大家无法相信心中最是有气节的老师也向陆玖妥协了,可这笔迹又确实是老师的没错,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林相好本事啊,竟能说动了老师。”
林远望着那棺木,轻轻摇了摇头:“老师高风亮节,林远并未行任何哄骗,是老师自己,愿意相信当今圣上一次。”
府中静了,半晌才渐渐有了回应。
“罢了,既是老师的遗愿,学生自当尽力完成。”
林远点点头,最后向着众人一拜:“若真如此,林远明日早朝后,便在丞相府静候各位。”
“等等,老师给你信的时候,还说了什么?”
林远的脚步顿住,却并没有回头。
“他说,等真的到了治世的那天,让我们别忘了去他的墓前通告一声。”
火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寒月洒在院子里,落木萧萧,远处笛音凄婉,哀思绵绵。
作者有话要说: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QAQ
☆、王道之威
七日后,朝中官员大批换血,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外,再设二十四司。刑部主持修撰《周典》,严明法度,确立秩序;吏部负责调查各地官员,裁撤贪赃枉法之徒;户部登记人口,礼部着手准备科举。工部每日研究水利民生,最是热闹,一进去就听匠人们不断讨论图纸,说这个不可行,又说那个不适用,吵不出个结果来便要闹到陆小九面前。
陆小九哪懂这些,全都抛给林远,自己批完折子伸个懒腰便换上常服去看秦渡练兵。
林远瞧见了,也不阻拦,他知道这些天最辛苦的人就是陆小九。事情虽然都渐渐分下去,可最后做决定的人还得是他。况且北边军情日日变化,夜里有多少急报把陆小九从榻上拉起来,林远也数不清。
朝政好不容易渐渐上了轨道,很快又要送秦渡出征,林远忽然有些心疼陆小九。九五之尊的背后,家国大事的重担之下,也不过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少年而已。
“末将见过陛下。”
陆小九扶起秦渡,从瞭望台上看去,旌旗猎猎,凛凛寒光,奔腾的马蹄声振奋人心。从前他也是校场上的一员,陆小九扶着栏杆,心中百味杂陈。
“再过七八日,秦将军就要出征了。”
“是。”
“还记的你入宫前那坛子酒吗,朕一直收着呢,也没顾得上喝。现在翰哥也走了,人不齐,酒也不香。”
秦渡凝望陆小九日渐俊逸却带着些许落寞的侧脸,缓缓开口:“等末将凯旋归来,就向陛下讨那坛酒。翰哥的那一份,陛下也赏了我罢。”
陆小九闻言愣了一下,再多感伤也都付与一笑:“好。只要你凯旋,朕什么都听你的。”
昨夜虽然心绪纷乱,但林远的话陆小九都听进去了,只是依旧会担心秦渡,也依旧暗暗懊悔自己那日早朝的决定。
陆小九从前觉得比起普通的女儿家,秦将军承担了太多,所以心疼着她,一路帮助着她,也对带给她坎坷的人万分愤怒。而如今给她增加如此沉重负担的人,却再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秦将军。”
“末将在。”
“朕要你征服整个北边,你怪朕吗。”
“军令如山,何谈怪与不怪。”秦渡却答得轻松,“圣旨既已下,北伐便是秦渡与这万千将士的使命,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况且征战沙场本就是末将毕生所向,并未觉得有任何不甘或委屈。父亲若在天有灵,也会为我骄傲。”
“此行虽难,但末将希望陛下能够相信我们,若是你都没有信心,将士们又怎么能有斗志呢?”
秦渡眼神坚定,看得陆小九心头一滞,久久望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校场外,陆小九突然想起什么:“怎么没见到叶姑娘?”
“她回去了。”秦渡说。
陆小九停下了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像是被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渡好久没见到陆小九那纠结的滑稽表情,忍不住揉揉他的头发:“你想哪去了,她要随我北伐,这么大的事情,总得跟哥哥们通报一声。”
“哦……”陆小九反应过来,尴尬地嘿嘿两声,秦渡也不为难他,体贴地岔开了话题。
“这几日,很辛苦吧。我虽然待在武肃营里,但外面的情况也多少知道一点,听说你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觉了。”
陆小九摇头:“不辛苦。秦将军,不是只有你出身军营哦。”
“也对。”秦渡拍拍他的肩,也不再多说,“小九是个大丈夫。”
夕阳的余晖浓烈又醇厚,岁月在风中流淌,陆小九望着天空,终于问出那句一直埋在心底的话。
“秦将军,你还恨易淮吗?”
“不恨了。”秦渡却想也没想就回答,“我现在心里只有爱,腾不出别的地方了。”
秦渡找了个空地坐下来,对着陆小九招招手,陆小九忐忑地坐下,见她闭上眼睛似是想到什么美好的事情,一抹淡淡的笑看得陆小九喉头发紧。
“其实,你走后不久,易淮他……就在牢里自尽了。”
秦渡的笑容僵在脸上。
距离最后一次见到易淮,已经过去太久,秦渡甚至都要想不起他的模样了。可猛然听到他的死讯,秦渡竟也有些恍惚,原来牢里的那一转身,就是最后一面了吗……
秦渡静了很久,陆小九悬着心,等着她的反应。
“他死了,那这些恩怨情仇,也终于可以算结束了吧。”她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陆小九紧紧握住她的手:“对不起,对不起,秦将军,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
秦渡睁开眼,眼眶已然红了。揽着陆小九的肩轻声道:“没关系的……都过去了。我本来想关他一辈子,这样的话,他也算解脱了。”
“他,葬在哪里?”
“葬在,郊外宁山……林远说,那里是离秦家墓园和英烈祠堂最远的位置。”
“恩,你们有心了。”秦渡深吸一口气,眼神几度变幻,最后只剩无尽苍凉。
“带我去看看吧。”
陆小九到狱中看过易淮,侍从唱到“陛下驾到”的时候他还有反应,倏地站起来,脚步还带着过去的威风,看陆小九的眼神也带着不屑。
“你是何人?”
“大胆!竟然如此冒犯陛下!”狱卒眼神凶狠,手里的鞭子扬起来就要往他身上抽,易淮整个人一缩,刚刚的气势全没了,整个人抱着头蜷在墙角,嘴里还不停叫喊着:“别打我,求求你,别打了……”
陆小九抓住那狱卒的手腕,厉声喝道:“退下,谁让你们虐待他的!”
狱卒眼神里仍有不甘,却碍于陆小九威势只得离开。陆小九察觉有异,着了人去查探,自己坐在桌边看着易淮的狼狈模样。
他和易淮没有直接的仇恨,甚至,这还是陆小九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还可能时时刻刻受着折磨,陆小九甚至觉得他有点可怜。
没一会儿那侍从便回来了,凑在陆小九的耳边报告着。
原来那狱卒是段将军旧部的侄子,舅舅也死在当年那一战里,真相披露以后,恨极了易淮,每日对他行些下作手段。
陆小九不屑地撇嘴:“小人一个,赶出宫去。”
“是。”
遣退了侍从,陆小九蹲在牢门外,易淮露出一只眼打量着他。
“你就是秦渡扶的那个皇帝?”
陆小九点头。
“哼,女人送的江山,不要脸。”
陆小九急了,站起身狠狠踢了踢牢门:“嘿,我不要脸,偷了你兄弟用命换来的江山,你就要脸了?”
“我没有偷!!”易淮猛地站起来,扒着牢门对着陆小九狂吼,身上的臭味把陆小九熏得直往后退。
“算了,我也是闲的没事干,来和你这个疯子扯皮。”陆小九掏掏耳朵,准备离开。
“等等!你等一下!”
“干嘛啊?”陆小九不耐烦地转身,看见易淮向他跪下了。
“我……求你一件事。”
这一跪震惊了陆小九,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易淮,心思残忍,刚愎自用,万万不可能对任何人下跪。陆小九颇为无措,扯了凳子坐下,向他抬了抬手:“你,说吧,说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