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峥本以为她会很难接受自己失明的事实,甚至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哄她,可如今看着她静静站立的背影,叶峥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秦渡轻轻地哦了一声,一步一步慢慢挪向床边,缓缓躺下,室内又恢复安静。
叶峥感受到她的冷淡和疏离,心里一痛。在别人看来,她们不过是两句话不投机,可叶峥明白,自己的态度已经伤了秦渡的心。
她从前是个再坚强不过的人,是叶峥一点点化解了她的防备,让她交出了真心。可也是叶峥,践踏了这颗真心。
没人知道当时的秦渡有多难过。既害怕被叶峥放弃,又害怕因为自己的犹豫而使将士们受伤。所以秦渡义无反顾孤身入阵,在那一刻,她甚至向往死亡。
“对不起,可以麻烦你帮我将吴起找来吗?”秦渡的声音细若游丝,刚刚下床那一会儿还不觉得,这会儿再躺下来,浑身的伤口都被扯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再待在这里,再多听一句秦渡生分的客气话,叶峥可能就要疯了。她咬着唇答应了一声,转身为她关上门。
秦渡闭着眼,听着她的脚步凌乱,渐行渐远。
吴起来的时候也是满眼血丝,看着秦渡苍白的脸轻轻开口:“秦将军?”
秦渡下意识地睁开眼,却还是漆黑一片,苦笑了一声:“你来啦,都安排好了吗?”
“全都安排好了,长影城内已经全部肃清,不会再有任何一个羌兵了。”
秦渡点点头,此时她说话很费力,歇了很久才道:“你们阵前的骚动我都听见了,吴起,你可知罪。”
“末将行事鲁莽,请秦将军责罚!”吴起猛地一跪,极为羞愧。
“谢承影劝阻有功,封为副将。你,还有和你一起胡闹的那几个,自己去领四十军棍。”
“是!”吴起的脸臊得通红,又听着秦渡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又要睡过去,小心翼翼地望向叶峥。
见她面色也是颇为难看,只得壮着胆子唤了秦渡一声:“秦将军,你还有别的事吗?”
“恩?”秦渡被唤回神智,“对……发回临安的羽书,你怎么说的?”
“说了此战大捷,还有……”吴起看着秦渡毫无焦点的迷茫眼神,咬牙道,“还有,秦将军重伤失明一事……”
秦渡又惊又怒,狠狠抓着被子猛地咳嗽起来,叶峥也顾不得什么别扭不别扭了,立刻倒了茶坐到她身边,可想给她顺气又无从下手,到处都是伤,手放哪里也不是。
“秦将军你别生气,吴起错了!”
秦渡咳了好一会儿,开口都是极轻的气音:“罢了…我要是一直这么瞎着,也正好让圣上换别的大将来……”
吴起跪在秦渡床前,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秦将军,吴起错了,真的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将军!”
“行了,你走吧。我累了。”秦渡闭上眼睛,再没有说话。叶峥对吴起使个眼色,将他赶了出去。
静静躺在秦渡身边,听着她放缓的呼吸声,叶峥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句一直开不了口的话。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样惨烈的场面,不是怨你怕你,也不是要离开你。对不起,是我太笨,从来没有真的懂过你。秦渡,对不起……”
那边厢陆小九接到羽书,拔去鸟羽的手不停颤抖。林远见他有异,以为战局起了什么不利的变化,皱紧了眉头站到他身边,待看清了文书上的内容,林远也呆住了。
“林相,朝政如今秩序井然,朕一人应付得来。你立刻赶去前线,若是不能将秦将军治好,就别回来了!”
林远沉吟片刻,拱手道:“臣自当竭尽所能医治秦将军,但如果真有不测,圣上是否应先另择良将?”
“放你娘的屁!没有不测!你要是治不好她,朕砍了你的脑袋!”陆小九的唇都被咬破了,他才没有林远那么理性,即使知道他说的没错,但事情真正发生以前,陆小九绝对不会去想那种可能。将军报团成团砸在林远头上,喊了一声快滚,就将林远一脚踢出了书房。
林远日夜兼程赶到时,秦渡的病情并没有丝毫好转。离受伤已经过去近半月了,一日三遍的灌着药,可她身上的伤口却依旧没有愈合的迹象,人的精神也越来越差,之前还能醒一两个时辰,如今却越发虚弱,整日昏睡。
林远把着她的脉,眉头紧皱。
“叶姑娘,我能看看秦将军的伤口吗?”
叶峥点头,将秦渡的衬衣解开,露出左肩上那一处深可见骨的枪伤。
林远扫了一眼,便转过头去,拿了军医开的方子来看。
“怎么样,林相,这方子有什么不对吗?”
叶峥给秦渡盖好被子,走到林远身边。
“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林远叹了口气,“秦将军现在的脉象甚至比她离宫前那段时间还要弱,全靠一口气吊着,要是这口气再没了,那……。”
看叶峥眼眶瞬间一红,林远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在下还没说完,叶姑娘你也不必太伤心。这次虽然伤重,但和之前还是不一样的,之前那是积重难返之势,如今却尚可医治。军医的方子大体是对症的,但他对秦将军的身体不了解,药性太烈,对秦将军反而是负担,所以她才如此昏睡着。”
叶峥对着桌面恨恨一拳:“我就知道那军医一点用都没有!”
“此行我从宫里带来了不少药材,这便去为她煎了。叶姑娘,辛苦你多陪着她吧,若是醒了,即刻派人通知我。”林远顾不上休息,匆匆出了门。
有了他在,秦渡一天天地在康复,只是她和叶峥之间依旧像横着一道深沟,旁人在时,秦渡还能说几句话,只有她们俩在房里时,秦渡就只沉默地睡着。叶峥主动开口,她也只有几个字的简单回答。时间一久,林远也看出不对劲了。
那天他找了叶峥出来,直截了当地问道:“叶姑娘,你是不是和秦将军吵架了?”
“……没有。”叶峥嘴上否认,可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已经给了林远答案。
林远叹了口气:“秦将军伤得太重,如今虽然渐渐好转,但说不定比之前还要难受。伤处正在长肉,必然是又痒又痛,平常人只得一处便已难以忍受,更何况她身上十一处伤同时在修补中,各种辛苦,实在难以言说。我本以为有你在身边,她会好过些,可如今看你似乎并没有多少焦虑之色,所以才忍不住多嘴,叶姑娘别见怪。”
叶峥猛地抬头,目瞪口呆:“可她并没有说……”秦渡每日只是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叶峥怎知她正受着这样的折磨?
林远眼神变了变,想起从前秦渡在自己面前的那副坚强模样。怎么,现在她面对叶峥,竟也如此不愿示弱了吗?
“叶姑娘,我只知道秦将军现在定然是十分难熬的,至于她为什么不告诉你,我也不敢断言。不过,若是她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请叶姑娘看在她重伤的份上,多多包涵吧。林远先告辞了。”
林远向她拜了一拜,转身离开。只留叶峥愣在原地,整个人无力地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肩难过得哭不出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酒入愁肠
秦渡的伤渐渐痊愈,只是脑中淤血未消,眼睛依旧看不见。林远不敢给她下猛药,只能慢慢来,又每日亲自给她按摩头部的穴位。因为治疗过程中眼睛最好是不要见光,林远又给她蒙上了一段黑锦。秦渡觉得新鲜,好奇地摸摸眼睛,顺滑的触感令她微微安心。
那晚两人月下对饮,秦渡肌肤胜雪,高挺鼻梁上覆着的黑锦反着极淡的月光,看得林远有些发怔。将杯中清酒饮尽,瞄了一眼独自在院外徘徊的叶峥,轻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秦渡转着酒杯,漫不经心地一问。
“我笑情之一字,磨平人多少意气。管你王侯将相,人中骐骥,一旦坠入情网,便都痴痴傻傻,难以自拔。”
秦渡沉默,又听林远将酒杯在桌上敲了敲:“叶姑娘在院外转了半天了,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的模样……”
“我知道。” 能有谁比秦渡更熟悉叶峥的脚步和呼吸?
“那你不让她进来?”林远抬眼与叶峥目光相对,向她招了招手。叶峥眼睛一亮就准备迈步,可看见秦渡挺得直直的僵硬背影,再没了勇气,对林远苦笑一声,默默转过身去。
林远等她背影消失,转而望向秦渡,放下酒杯缓缓开口:“秦将军,林远与你算朋友吧?”
“当然。”
“那林远斗胆一问,你与叶姑娘究竟怎么了?”
秦渡嘴角动了动,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先生,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你。”
林远点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又想起秦渡看不见,开口补充道:“只要你高兴,叫什么都行。”
“你觉得,我和叶峥合适吗?”
林远猛地被她问住,在他心里,一开始确实觉得她们是不合适的。不仅仅因为两个女儿家太与众不同,而是两人实在太不一样。若说叶峥是江南温和春雨滋润下的花朵,那么秦渡便是极北之地峭壁上长出的松枝。天南地北的距离没能阻挠两人的相遇,天差地别的成长环境没能阻碍两人的相知,可林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浓烈的爱意暂时掩盖了许多问题,一切太过顺利,当局者沉溺其中,旁观者却早已不安得很。只是林远身份特殊,这些话从前他是准备烂在肚子里的,如今秦渡发问,他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也许对相爱的人来说,没有合不合适,只有愿不愿意吧。”
林远沉吟片刻,给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秦渡似是笑了一下,将酒杯朝林远处一放,林远乖乖给她倒满。
“我突然想起,以前也有这么一个晚上,小九问我,为什么要和叶峥分开。”秦渡陷入回忆,声音柔和。“就是我去找霍恩的路上,恩,是在遇到你之前。”
“小……陛下,他也这么问过?”林远精神十分集中,差点就顺着秦渡的话叫了小九,反应过来立刻改口,倒把秦渡逗笑了。
“是啊,他还很生气,说如果因为误会把叶峥赶走了,我一定会后悔的。”秦渡饮尽杯中酒,笑意渐渐消失。
林远悄悄收起了酒壶,不能再让她喝了。
“那,你是怎么回答陛下的?”
“嗯?我,我忘记了……”秦渡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酒虽淡,到底还是有点劲道。林远皱了皱眉,伸手给她把脉。还好,稍稍饮些酒对她的恢复还是有利的。
“那,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我看叶姑娘现在日日憔悴,脸色比你还差。哪怕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你晾了她这么久也该够了吧。秦将军,林远记得你不是个冷硬心肠,怎的这回就如此舍得折腾她了?”
秦渡抬头苦笑:“折腾她?我明明是在折腾我自己。”
“我太依赖叶峥了,这样不行。林先生,你知道我这样的人,太久没有被爱过,突然有一个人这样毫无保留地爱我,我其实很怕。”
“以前我很会控制情绪,可她就是有办法让我不顾一切心甘情愿地沉溺。但是你看,这次我耽于个人感情,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甚至差点贻误战机。”
“叶峥以为我在怨她,其实怎么可能,我只是在怨我自己。无论是对师父的感情,还是对叶峥的,我都应该学会控制,否则只会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