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喃喃道:“你倒是看得很开。”
周负雪道:“是父亲之前告诉我的。”
“周明重?”
“自从那帘现世后,他大概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结局,曾经不止一次叮嘱过我,让我不必c-h-a手这些破事,因为……”周负雪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才道,“他说,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从没有人对明烛说过这些。
在日照山时,明烛大逆不道,在一些古籍上听到了关于妖修的闲言碎语,早课上得意洋洋地对所有弟子侃侃而谈,说什么“妖修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才会被人类修士诛杀”“畏惧忌惮,心生了理智高于本能的恐惧,所以才气急败坏”等等之类的话,当时众人纷纷称呼大师兄是邪魔外道,就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那番话实在是太过肆意妄为。
归宁真人从不教他什么,只让他随心而为,那么多年时间让他随心长成了那副鬼样子;
明昭也没有个父亲的样子,只教他要如何驾驭力量;
就连救了他一命的那帘,也不会对他说什么大道理,他只会说……
“你有为所欲为的资格。”
在日照山时,他便对自己的几个师弟保护欲过了头,就连易负居那般待他,他也从未真正恨过他,而到了五十年后,仿佛全世界都丢弃了他时,也只有他的那些师弟依然原地不动地等着他。
不知不觉间,他对那几人的情感几乎算是扭曲了,达到了是非不论的地步。
周负雪看着明烛怔然的神色,轻声道:“师兄,在你看来,什么是对错是非呢?”
明烛眼瞳微晃,茫然地看着他,抖了抖唇,哑声道:“爱我之人,便是对的。”
周负雪细细看着他的神色,道:“那二师兄是对的吗?”
明烛愣了愣,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周负雪握住他的左手,细细在那手腕处摩挲,低声道:“当年若是二师兄没有将你丢下蔽日崖,那么在行鸢上的所有人全都会被那妖修拖下去死于非命。那在师兄看来,他当时的做法到底是错还是对?”
明烛说不上来。
周负雪道:“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绝对的黑与白,对或错,你若是站在人类这边,那帘便是错的;站在那帘这边,人类便是错的。”
明烛原本就没有形成正确的是非观,所有的十分对错全都是由他的情感来决定,但是当一件事情已经不能用情感来判决时,他便会本能的迷茫,甚至迷失自我。
“当年……”明烛试探地开口,喉中还是有些发涩,“当年我听说周明重想要红川的命时,我曾经不知无数次地对周明重动过杀心,但是我却做不到,那时我便想,若是有朝一日,有人这般觊觎我身边人的x_ing命时,我能有护住他们的力量。”
他抬起手,看着苍白的掌心,迷茫地喃喃道:“我不想要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是想要我在意的人全都好好活着,只有这一个,为什么就这么难啊?”
周负雪见自己说了一通,明烛还是一副钻进牛角尖的模样,眉头皱了皱,道:“师兄,你是不是太累了?”
“累了?”明烛喃喃地重复,“我没有,我不累,我一点都不累。”
周负雪担心地看着他,轻声道:“你先休息一下,好吗?听我的话。”
明烛失神地看着他:“听话。”
周负雪连忙扶着他躺在了榻上,小声道:“我在这里,一切都会好的,先休息吧。”
明烛看着他,道:“我刚才看到雪玉了。”
周负雪眉头皱起,但是这件事情已经瞒不了了,只好道:“是。”
明烛道:“我想见他。”
周负雪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道:“三师兄现在怕是来不了了,方才我来时,听说那帘把他请了过去,不知有何事相商,师兄再等一等吧。”
明烛愣了一下,才扶着周负雪的肩膀站了起来,整个人有种异样的平淡:“我要见他,就现在。”
周负雪:“师兄?!”
明烛也不管他,直接挥开周负雪,推门走了出去,周负雪见他走的那么困难,连忙迎上前扶住他,低声劝道:“他们怕是在商议要事,师兄……”
明烛道:“走开。”
他再一次挥开周负雪的手,踉跄着走到了一旁的别院,正要进去,却瞧见了院子里的两人——那帘将整个别院的人挥退,和一身雪衣的晏雪玉坐在院子中的凉亭中对望,神色淡然不知再说些什么。
明烛僵在了原地。
晏雪玉双目无神,慢条斯理地垂眸摆弄着手中的瓷杯,含笑和那帘说了句什么,姿态丝毫没有将死之人的绝望愤懑。
明烛愣愣看了半天,突然抬手捂住了嘴。
周负雪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看着他,此时乍一见到他这般模样,还以为他难受,连忙道:“师兄,你没事吧?”
明烛捂着嘴弯下腰,身体轻轻颤了颤,直到忍不住,周负雪才恍惚从他喉中听到一声颤抖的闷笑。
他竟然……是在笑?
周负雪越发担忧了,不过很快,明烛便缓慢直起身,神色没有了方才的癫狂,眼眶发红,但是险些失控崩溃的情绪已经被他收拾了个一干二净。
他那么气势汹汹地过来找人,但是却只是看了一眼便满目仓皇地离开。
“我是谁?”
明烛边走边想:“我到底是谁,是神吗,是天道吗?凭什么会认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要围着我转?我又有什么资格替其他人做决定?”
他根本没有看路,慌乱间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再一抬头,便是掠月楼的一条街道上,满是熙攘的人群。
众生百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也会有自己的选择。
他站在喧闹的世间,看着人来人往,悲伤离合,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捂住眼睛,毫无征兆的笑出了声。
他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笑自己的越俎代庖,做的错事太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可笑。
回头一想,明烛这才发现自己从蔽日崖上来之后,好像一件对事都没有做过,他总是不由分说地c-h-a手所有人的事情,不问他们到底要不要他的帮助。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烛茫然又绝望的心想,“我是在……赎罪吗?”
因为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眼睁睁看着沈红川死在自己面前,所以在获得了谁都不能匹及的力量后,着急着想要炫耀?想要急于证明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窝囊废物的自己?
当年所有人都叫他废物,所以现在想要证明给他们看,自己已经无所不能?
若是真的无所不能,那又为什么救不了夸玉?为什么陷入这样两难的局面?
这一切,全都是自己自大妄为的报应罢了。
周负雪一直跟着他,此时看到他又哭又笑,小心道:“师兄,你想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明烛彻底冷静了下来,他站在喧哗的大街上,不知再想什么,半天后,才哑声道:“我……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一个不知谁人对他说过的话。
“我看到了你不得好死从万千枯骨中爬出的惨状,我看到了你受万人唾弃苟且偷生的余生,我看到了挚爱之人全都离你远去,只有你孤身一人身负万千尸骨血海的结局……”
明烛喃喃地心想:“若是我再这般执迷不悟,是不是这个就是我真正的结局?”
明烛这一身太过扎眼,白衣白发,还有已经露出的金色蛇瞳,他只是在这里站了片刻,不知从何处猛地窜来一道悍然的灵力,朝着他的面门直直扑来。
灵力划过半空,破空之声夹杂着平地而起的长风扑面而来。
周负雪瞳孔一缩:“师兄!”
明烛恍惚没有察觉,眸子失神又茫然,但是在灵力到达他面前之前,他猛地抬起袖子,随手挥出去一道灵力,将那凌厉的攻击悉数击碎,而后灵力不减攻势,朝着一个角落中狠狠撞去。
只听到一阵石墙破碎声,不远处的一堵墙直接成为了一片废墟,一个人浑身是血,躺在碎石间不知死活。
周遭顿时一阵叫喊,街道上的人纷纷尖叫推搡着离开,一时间混乱无比。
明烛将手收回,袖子翻飞垂下来,挡住他微颤的指尖。
他看都没看远处的人,眸子失焦地看着周遭的混乱,一瞬间,心中一直萦绕的愤懑和不可言说的绝望突然如同烟煴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