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富是丁家!
丁家有多富?这样的争论永远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有人说:天下每赚十两银子,其中就有一两流向丁家。也有人不同意,说应该是三两才对。
无论何时何地,提起丁家,人们最先想到的就是:高高的围墙内,画梁雕栋的楼宇、小径光洁、朱栏曲折
,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遍植园中,只要踏上一步,轻沾玉露罗袜生香。在这样一个仙境似的地方里,衣香
鬓影,莺声燕语,数不尽的风流旖旎,尝不尽的温柔富贵。
丝竹之声,声声乱耳,身著七彩衣裙的舞姬翩然而动,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在头顶安适地绕成髻,
缀著三两金色小铃,额头中央附著一颗水滴状宝石,随著身体的动作散发出炫目的璀璨光华。
“老爷,老爷!”立在台阶下的管家颤微微地叫著,深怕一个大声打扰了老爷观赏歌舞的兴致。他五十来
岁,两鬓略有风霜,一双眼已经有些混浊,自三岁进府,一路熬到管家的位置,要说大风大浪也见过了,
可每每看著老爷,一股寒意就从脚底下窜上来直冷到头皮。可是─那孩子已经在外面等了三天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锦衣美服的中年男子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管家,又继续观赏歌舞去了。
被那一眼扫得有些心惊胆战,管家躬身立著不敢再说。
终於到了尾声,歌妓漫展水袖仰倒在地,舞低杨柳楼心月,冉冉香莲带露开,向著座上人瞥一眼,微微勾
起嘴角,姿态撩人,金步摇晃个不停。中年男子挥挥手,无名指上通体碧绿的翡翠指环闪了闪,歌妓会意
,一欠身退了下去。拿起白玉杯喝了一口酒,中年男子仿佛谈天似的语气说道:“钱管家,你在这府里已
经快四十年了,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钱管家诚惶诚恐,额头上的汗已经流到了眼睛里,火辣辣的,不敢伸手去擦。
“知道就好!下次再这样不分轻重要闯进来,你这个管家也该换个人做了。”中年人向後靠在椅子上,慵
懒地说,“这次又有什麽事?”
“老爷,外面有个小孩子说要见您。” 心知道这话说出来,少不得又是一顿排头,果然。
“小孩子?所以你巴巴地跑过来?钱管家,不是我说,你这个管家做得也太悠闲了些,这样的小事也值得
你来,府里养的下人呢?打发他走就是了。”
“是,是,老爷,可是这个小孩说非得见你不可!任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走。他说……”他也不想拿这
事来烦老爷啊,还不是那孩子年纪小小,倒有那麽一股子倔劲,任人好言相劝或是出言恫吓都没办法赶他
走,只说要见老爷一面,下人怕闹得太厉害,面子上过不去,这才劳动管家通报一声,讨个口风。
“说什麽?”
“他说,他是你的儿子!”管家倒是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句话,老爷风流之名天下皆知,遗留在外的子嗣不
知有多少,看面貌两人就有五分像。
“我儿子?”中年人仿佛提到陌生人似的漫不经心,倒把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矮桌上,从缠丝白玉盘里挑
了一颗新鲜荔枝放进嘴里:“那又怎麽样?丁家的子子孙孙还嫌少麽?告诉他,是不是我儿子这丁家的门
都不是他能进的。”
管家嘴唇翕动几下,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老爷,他不是想进丁家,他是想向老爷要样东西来的。”
“什麽东西?”
“他想向老爷求一粒九神丹!”管家说完这句,头垂得更低了。九神丹,十几种难得一见的灵药提炼而成
,功能解毒强身。最重要的是,服了这药之後,生龙活虎,“血气方刚”是老爷的命根子,若没了这个,
後院那些姬妾娈童怕不是闹翻了天。
中年人终於有了一点懒散以外的表情,在椅子上坐直,白玉似的脸上罩了一层寒霜,“九神丹,倒好笑,
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面向我讨这个。他说要做什麽用了没有?”
“好像是她娘亲沈屙难愈,大夫说要九神……”管家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後终於在中年人的目光下改了口
,“我这就打发他走,小的告退,小的告退。”
管家後退了几步,一只脚跨出厅门时才转过身长吁了一口气,沿著小路急匆匆地向大门走去,路旁花木扶
疏、暗香浮动,水池中几对锦色鸳鸯相依相偎剔翎交颈也无心去细看,再好的风景,看了五十几年,也该
够了。
走了足足有一刻锺的工夫,这才见到了大门和坐在门洞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
小孩子,单薄的身子,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怀里抱著一个同样发白的蓝布小包,一头长发包在脑後的头
巾中,露出同样细小纤弱的颈子,衬著外头湛蓝的天,整个人剪影似的。
看到管家走近,他紧张地站起来,瞬也不瞬地盯住了管家,焦虑、羞怯、不安、希冀各种神色在脸上交替
来去。
“孩子,”管家只开了个头,就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被那样一双清澈渴望的眼睛看著,谁狠得下心说出拒
绝的话?
倒是那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管家脸上轮了一圈,抿抿嘴角说:“丁老爷可是不愿见我?不愿见我也
没关系,您有没有说我不想要钱,真的!我不要钱,我只想要一颗九神丹。”
“孩子,”管家翻来覆去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少年人勉强一笑,搂紧了怀中的小包,说:“丁老爷一定很忙,这才没心思理这些事。没关系,我明天再
来,等丁老爷有空了再说吧。”说完,恭恭敬敬向管家鞠了个躬,说道:“多谢管家爷爷,我先走了。”
“孩子!”管家见他转身要走,忙唤住他,“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人转过来,说道:“娘平常都叫我少言,敏於行而讷於言的意思。”
“丁少言,丁少言,”管家念了两遍,又问:“你可有地方落脚?”
少年人脸上有一刻显得茫茫然,仿佛迷了路的小孩子。很快又笑著说道:“我……我有地方落脚。多谢管
家爷爷。”欠欠身,小小的身影步下台阶,很快便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门房的小三子凑上来也看了看,好奇地说:“那是谁啊?都在门口坐了三天了。”管家一伸手,在他头在
狠狠打了一掌说:“哪有你的事,我让你把门前扫一扫,你就推三阻四,倒有时间管这个,不想干了是不
是?”小三子吐吐舌头,悄没声息地跑远了。
管家看看少言离去的方向,摇摇头,叹道:“作孽啊。”
................
少言走到拐角,看著街上车水马龙,忽然觉得一股热气就那麽没有预兆地冲上了眼睛,忙吸口气将泪水压
了下去,找了个不妨碍人的地方坐下来,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不停地对自己说:“挺住啊,要挺住啊,
丁少言!才三天,不能这麽快就放弃,娘亲还在家里等著你的药。你是男人,不能就这麽放弃。”
半晌,他抬起头,向路边小摊的大娘要了一碗水,打开了怀中的小包,掏了一块饼,饼早已是冷的了,硬
且无味,他却浑然不觉,就著水,小口小口地吞咽著。
谢过了好心的大娘,少言坐在路边不停地思量:总在丁家门口等也不是办法,包里的饼就快吃完了。身上
的钱说什麽也不能花,回去的时候雇车要用,也可以快一些到家,看来只能找份活计做了。
打定了主意,跳起来拍拍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又向人流深处走去。
...............
林掌柜坐在柜台後劈里啪拉地打著算盘,愁眉苦脸:文伦这小子不知又跑到哪去了,书不读,生意的事也
不上心,将来这偌大一份家业该如何打理。
小二将客人的饭钱交过来,林掌柜收了,又继续愁眉苦脸:都十五岁了,整天只知道和一帮混混在街上闲
晃,招猫逗狗,现在每家父母提起林文伦都是一脸不屑,将来的亲事该怎麽办?难道要去几百里外找个不
知根底的人家?
想了一会,只觉得头越来越疼,只好收起了这个念头,拿出帐薄,正要核对一下,忽然看见门口进来一个
八九岁的少年,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手里还紧紧抱著一个小包,一脸的小心谨慎,好像里面有什麽宝贝
似的。
那少年进来後,四处打量了下,便直向柜台走过来。好漂亮的一个娃娃,林掌柜在心中暗叹,珠圆玉润的
天庭,高鼻梁,长长的睫毛围住了剔透的黑眼珠儿,这麽一转,使人如三伏天喝了冰水般涤荡廓清。美中
不足的是脸色苍白了一些,身子也略嫌单薄。
少言走到柜台,向林掌柜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问道:“老板,我想找份活计做。”
此言一出,吃饭的客人倒有大半转过头来看著他。从来没被这麽多人盯著看,少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愈
加窘迫不堪,下意识地又把怀里的包搂得更紧。
“你?”林掌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道:“小哥儿,我们这里不缺人。你去别的地儿找找吧。”
少言急了,跨前一步说:“你让我做什麽都行,我很能干的,挑水劈柴,洗衣做饭,我都可以的。我不要
工钱,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成。”
林掌柜叹口气,温和地说:“小哥,不是我不用你。看你的年纪,八成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快回去吧,
省得家里大人心急。”
“我不是偷跑,我是来找亲戚的,我娘……她也知道。”
“喔,”林掌柜摸著下巴说,“来找亲戚,你一个人?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
“十一?看起来不像,你家在哪儿?”
“山阴县!白水村”
“山阴?”林掌柜大吃一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那可有几百里远,你一个人来的?”
“嗯。”少言点点头。
“你亲戚呢?”
少言面有难色,说:“没找到。”
林掌柜脸沈了下去:“撒谎!没找到你还不回家,留在京城里做什麽?”
少言盯著自己脚尖,吞吞吐吐地说:“找到了,可是他们……他们不认我。他们不认我,我就拿不到药,
拿不到药,娘的病就治不好。我想先找个地方落脚,明天再去看看。”
林掌柜看著红晕已经漫到了他的耳尖,连露出来的一段颈子也蒙上一层红色,更衬出玉一样的底色。心中
感叹,若是自己的儿子有这孩子一半文静,自己早将他宠到天上去了。
将少言拉到了柜台後一间小屋子里,让他在椅子上坐了,慈爱又带点责备地说:“你这个孩子,怎麽一个
人在京城里乱跑?要是遇到坏人怎麽办?”
“不会的,出门前师父告诉我:不要搭理陌生人,不管他们说什麽都不能跟他们走。少说话多看多想,找
活计也要找客栈饭店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比较不会被骗。”
“山阴县那麽远,你怎麽来的?”
“走著来的,路上也有好心的大叔会捎我一程。”
林掌柜叹口气说:“你先在厨房帮忙吧。”
..................
林文伦偷偷摸摸地打开後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厨房後的空地上,一个小孩蹲在大大的水盆旁边,
胸前系著围裙,双手拿著碗碟用力地洗,几绺打湿的头发垂在额头前,小小的粉红舌尖伸了出来,抵著上
唇。
“你是谁?”林文伦站在他面前,单脚拍著地面。
少言抬起头,眼前是一个高头大马的少年,一脸“你哪来的,我没见过你”的表情,这便是林伯伯的儿子
吧!他忙站起来,将手在围裙上蹭蹭,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少爷!”。
“少爷!哈哈哈。”林文伦忽然心情大好,伸手掐了掐他粉嫩粉嫩的小脸,“不错,小子够上道。”林文
伦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了,看著他又蹲下来伸手去够水盆另一边的盘子,“喂喂,你小心点,那个盆淹死你
都够了。”
少言笑笑,很勉强地够到了盘子,开始洗涮起来。
林文伦几次搭话,看少言要麽不说,要麽只简简单单地回答一两个字,啧了一声,说:“没趣!”念头一
转,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串红豔豔、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放在嘴里津津有味有吃起来。
少言正在努力地洗著碗,忽然一串糖葫芦伸到了他面前,抬起头,是林文伦的大大的笑脸。
“给我的?”少言脸上放光。
“本少爷心情好,分你一个。”林文伦笑得灿烂。这小鬼长得还真是好看,看上去就想让人掐两把欺负一
下。
少言左看右看,终於选定了一个,张开口咬过去。林文伦的手却在他合上口的那刻缩了回去,少言“啊”
的一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一丝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林文伦笑得直打滚,指著少言说:“真有你这样的笨蛋啊,笑死我了。哈哈哈。”
少言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只在眼里转来转去,看了看还在捧腹大笑的林文伦,终於什麽也没说,低下头继
续刷著盘子。
林文伦笑够了,站起来,踢踢少言,不耐烦地说道:“喂,说话啊!”少言抬起头问:“少爷有什麽事吗
?”
“你认不认字?”
“认得一点,我娘有教过我读书。”
“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帮我临一张贴。”今天玩得太晚,忘了临贴,若不赶快补上,等一会儿老爹又要唧
唧歪歪。
“这种事怎能由别人来做,还是自己亲手写比较好。”少言疑惑不解。娘教他识字时,每天必须临十张贴
,少了一张也要被打手心。“我娘常说:‘临者,师以法书碑帖,求其形神具象也;立者,得帖意之神为
己所用,以奠根基;’”由别人来替自己临,那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
“少罗嗦。”林文伦最讨厌人像老夫子一样满口说教,“做不做?我给你钱。”平日里,让别人替自己临
贴,都是一张一两银子。眼前这个小鬼看起来就像是没见过世面,一张给他半两他就该偷笑了。
少言眼睛一亮,挣扎了半晌,带著沈重的负罪感说:“好,我帮你临。”
“你要多少钱?”林文伦已经把手伸到钱袋里。
少言又吞口口水,看看林文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要一串糖葫芦!”
PS:原来这篇文的名字是〈凝眸深处〉来著,後来知道与某位大人的文犯了重,就把名字改了。
京城的黎明也是带著富贵气象,太阳在前一刻还是黄橙橙,害羞似地在东方露出半边脸,只一眨眼,便整
个地跳了出来,大刺刺地照在琉璃瓦上,更显得金光万丈瑞气千条。黑夜的寂静消逝得无影无踪,清冷的
大街突然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当一缕阳光悄悄爬到林家客栈的围墙上时,後院的一扇房门咿咿呀呀地打开了,林文伦走出房门,伸个大
大的懒腰。一夜好睡,醒来更是神清气爽,简单漱了口,便兴冲冲地往柴房跑去。
“大眼睛,大眼睛!”推开柴房的小门,没人!只有小床上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林文伦挠挠头,关上门,转身跑到厨房中喊:“娘,那小子呢?”
林大娘看他进来,窜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这兔崽子,一天到晚不著家,只会胡混,也不帮著打理生
意,哪天我和你爹两腿一蹬,看你怎麽办。”
林文伦只是装腔作势地“哎哟”两声,身子一矮逃脱了他娘的魔掌,看少言不在,嘻笑著和厨房几个人打
了招呼,顺手拿了个包子跑远了。林大娘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得在後面又恨又气地喊:“中午别忘了回来
,有南边来的荔枝,顶新鲜!”林文伦远远地应了一声,跑过走廊,穿过花园,来到大堂。
客栈刚开门,林掌柜正在指挥著几个小夥计这里擦擦那里抹抹,把放得不正的桌椅动一下,看见儿子跑了
进来,忙迎上去,稳住了林文伦,笑逐颜开:“嘿,儿子,今个儿一早你老师就对我夸你,说你的字大有
长进。你……”
林文伦打断他的话,只是急著问:“爹,昨天来的那小子呢?去哪儿了?”
“去哪?”林掌柜想了想,“他说去城东找亲戚,让我准他两个时辰的假。”
“城东?他在京城里有亲戚?”
“有啊,他来京城就是找亲戚的。不过听说他那家亲戚好像不认还是怎麽来著。”话没说完,就看见儿子
已经又跑走了。林掌柜看著儿子的背影,十五六岁少年人正是抽长条的时候,都是竹竿似地瘦,唯有林文
伦,膀阔腰圆,气势虎虎,身高也较同龄人高了不止一个头。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一张老脸上满是
骄傲与宠溺。
林文伦一口气跑了半柱香的工夫,才後知後觉地停下来,刚刚只听爹说是城东就跑了出来,可是京城这麽
大,光是一个城东也有几千几万户人家,哪一家才是大眼睛的亲戚。不由得有些丧气,要接著走,不知去
哪里,要回去,又不甘心。想了想,突然一股气堵在了嗓子眼里,只是恨恨地说:“都是这小子害的。”
初升的太阳照著干硬的地面,偶尔一阵沙尘扬起,呛得路人咳嗽几声,捂紧了口快步走过。林文伦额角已
经泌出了细细的汗珠,身上一热,心里更是烦躁。正在彷徨无策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人群中穿梭著的小小
身影,还是那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
不同於一般孩童麻雀似的蹦蹦跳跳,他看起来像是走得颇为艰难,一步一步,虽不停顿,看起来却是仿佛
有几千重的石头压在背上,随时都有可能就这麽支持不住倒下来。
少言一边小心地躲著街上来往的人群,一边盘算:在客栈里找了个活计,吃住都解决了,眼下惟一的问题
就是如何拿到九神丹。可是丁家门户森严,他连那扇朱红大门都跨不进去,除了坐在门口消极地等也实在
想不出其他方法,这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丁家老爷?况且,就算见到了,丁家老爷又岂会因为他几
句话便会将药给他。
“丁家老爷”!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似乎不妥,可他也唤不出一声“爹”,也并未於心有愧。人们总以为
小孩对父母的慕孺之情是天生的,不论相距多远、相隔多久都斩不断,仿佛有著一种神秘难解的联系,视
之如陌路更是难以想象。
自小与娘亲住在那个小村庄里,每每有人知道他是没父亲的孩子,眼神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怜悯
。对於这样的眼神,他是古井无波,既不著恼也不遗憾。“爹”!太虚无飘渺的称呼,他从欺望也不曾有
过什麽幻想。亦亲亦友的娘亲便足够了。何况,娘今日落到如此窘境,全是那个人一手造成。
脸海中掠过娘亲那姿容绝世的脸,芙蓉面柳叶眉,翦水双瞳一动之间便是百媚生,只是近来身子渐弱,脸
色略有些苍白。
“李家有女初长成,天生丽质难自弃。”娘亲十六及笄,外祖父献宝似地广邀宾客,打算为娘找个可托付
终身的良人。那一日,李府席开玳瑁,庭设芙蓉,青玉湖畔,芍药花前,一袭轻绡隔断众多目光。幕後,
佳人素手轻拨,一曲《有所思》婉转低回,让当时宫廷乐师惊为天人,“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不胫而走
。
名声是出去了,祸事也跟著上门,丁家派人来提亲。
外祖倒还清醒,懂得“齐大非偶”的道理,更何况京城中人背後指指点点,说丁家这一代主事为人淫恶,
难道真要把呵护了一十六年的宝贝女儿送进深深庭院做第二十或二十五房小妾,过著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日
子?
丁家的人也没多说,只冷哼一声便走了。一个月後,偌大的李家便贫困落魄到比乞丐尚有不如,外祖一病
不起,明知是丁家在背後动了手脚,却也无可奈何。为了一大家人的生活,娘亲最终还是跨过了那道大门
,连顶轿子也没有,是捧著琴自己走进去的。
想起娘,他的脚步一顿,娘的身体怎麽样?还有没有咯血?这次来京城并没有告诉娘,不晓得她会不会生
气。若只是高声斥责还好,就怕娘不言不语的,独自抹泪。
正想著,忽然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阻住了去路。少言吃了一惊,抬头看才知道原来是少爷,一张脸
冷得赛雪欺霜,浓重的眉毛挑起,明显地写著“我不高兴”几个大字。
“少爷,”他叫了一声,“好巧!”
“巧什麽巧!我是来找你的。”
“有事吗,少爷?”少言愈发恭敬,少爷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还是顺著一点的好。娘说过,人低一点无关
紧要,没了傲气,可是不会折损了傲骨。不要怕人看不起,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低到尘土里也可以开出
花来。
听到他一口一个“少爷”,林文伦心里火更大了,好歹是个少爷,卑躬屈膝的人他平常也算看得多了。哪
个是诚惶诚恐地奉承讨好,哪个是漫不经心的敷衍,他还分得出来。这小子脸上是一派恭敬,那双清澈的
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
勉强压下心中那股无名火,试著扯出一个笑,说:“都说了别叫我少爷,叫我一声林大哥,我带你去见识
一下京城,这地儿我熟,好玩的多去了。”
少言到底还是小孩子,听见有好玩的,大眼睛熠熠生辉,露出一点点渴望来,又顾虑地说:“林伯伯只给
了我两个时辰,我得回去。”
林文伦不耐烦地嗤了一声,说:“你还真以为我爹请你是干活来的,还不是看你可怜给你……”看到眼前
一张小脸霎那间变了颜色,後悔不及,余下的话便全都卡在喉咙里,心里七上八下。
少言低下头,自己何尝不知,像他这样的小孩子,就算为人白做工,店家还怕担上干系呢。正如少爷所说
,林伯伯不过是看他可怜给了一个栖身之所,只是被人这麽**裸地戳破,总是难堪。想了一会儿,抬起
头来说:“少爷说的也是,只是受人点水,涌泉以报,林伯伯好心收留我……”
林文伦忍不住哈地笑了出来,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著他说:“小老头,你倒会掉文,还受人点水
呢!掌柜的是我爹,那我也算是你的老板了,我说的话你听不听?我说了你的活计就是陪著我”不等少言
答话,把胸脯拍得山响说:“若我爹怪你,让他来找我。”
看著眼前高他一个头的男孩子一脸的豪放,似乎天塌下来也没什麽大不了。少言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说:
“好啊,以前就听说京城的天桥是顶好玩的地方,杂耍卖艺样样不缺,我早就想去看看了。可是只能去一
个时辰,再晚就不行了。”
“好,咱就去天桥。”林文伦转过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返回来拉起少言的手,说:“跟紧了,街上人多
,丢了可没地找你去。”迈开两条长腿开步走。
少言人矮步小,跟得颇为吃力,只能一溜小跑地跟著。看到林文伦毫无所觉,仍是跨著大大的步子,不由
得一笑,这个少爷人蛮好,就是心粗了点。
此时四海升平,百业俱兴,天桥的热闹更是空前,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无不齐全,卖货的、玩杂耍的、兜
售土产的、吆喝小吃的,少言从小生长於山阴,从未见过如此繁华之地,一丝欢喜倒底藏不住流露出来,
林文伦大为得意,更是使尽浑身解数,将平日里找到的好玩的地方一一指给他。
从天桥这头到那头便花去了二个时辰,少言还待再往前走,却被林文伦拉了回来,心下不解,只见林文伦
嘴角噙著笑,说:“再往西,便是茶楼戏园子之类的花街柳巷,你想不想去?”
脸上飞上一抹红晕,少言看他一眼,转身向回走。
两人这一玩,便到了傍晚才回来,先前说好只游天桥,可是这一疯,便将回客栈的事忘了,林文伦也不刻
意去提醒,又带他去了城南的集市,花大本钱买了一大堆有用没用的小玩意来讨他欢心。每一次,看见少
言惊喜的小脸,便深觉值得。
经过这一天,两人的感情无形中滋长起来,手拉手地回到客栈,林掌柜见了也只是一笑。
少言一回到客栈便挽起了袖子自动自发地帮起忙来,林文伦在一旁跟进跟出,想拐他放下手中的活计陪著
自己。少言只是不答应,後来没法子,还是林掌柜下了圣旨,把两人赶到後院去了。
一到後院,林文伦就大喊一声,蹲下来抱住脑袋,无限苦恼地说:“我今天还没临贴呢,这下可糟了,明
天交不上,夫子又要到我爹跟前嚼舌根去,少不得被打个二三十板子。”说著,偷偷斜眼看著少言。
少言如何不明白他的意图,便甩脱了手迳自走向柴房,嘴里凉凉地说:“那你还不快回去做功课!”说到
後来,实在是忍不住,话里已经带了几分笑意出来。
林文伦虎地一跳,抓住少言的肩膀把他扳过来,咬牙切齿地说:“忘恩负义的小子,大哥我有难,你不说
帮忙,还在一旁说风凉话。我不管,今天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少言挣脱了他的手,回到柴房,留下林文独个儿在院里目瞪口呆,嘴里喃喃地说:“想不到他是个小狼崽
子!”
正说著,少言又走了出来,手里拿著一叠纸,走到林文伦面前挑了几张出来递给他,只是抿嘴笑,也不言
语。
林文伦接过来一看,工工整整的小楷,大喜过望,抱住少言,“我就说,你哪会那麽坏心,原来你早就帮
我临好了。你手里拿是什麽?”
“我也有功课啊,这些回去以後都要给娘看的。”
说著递到他眼下,林文伦拿起自己手中的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只见少言手中的字峭刻劲绝,法度森严,
笔划瘦硬,结体平正而险绝,端庄严整而不呆板。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有点沮丧,说:“跟你的一比,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