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以前,穆离鸦的视线在薛止脸上一扫而过,发现薛止同样在看他,“那真是麻烦您了。”
屋内的空气沉闷腐浊,像是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腐烂,穆离鸦跟着这带路老太太的脚步,中间隔着一整步的距离,一点都不曾逾越。
走到什么地方,穆离鸦注意到供奉着的神龛,还开不及细看她就停下脚步转身,要不是他有时刻谨慎着,只怕真的要撞上。
“老人家,这里您就一个人吗?”穆离鸦问出自己目前最在意的事情。
她咧开嘴露出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光秃秃的牙床上暗红色肉格外显眼,“死了,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还没死,不过也快了。”
“我也快了。”她将这最后几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穆离鸦注意到她眼角泪沟处仿佛有一点s-hi润的痕迹,“我也快了啊。”
“我不是有意要提起您的伤心事。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手抖了下,险些提不住那盏看着有些分量的油灯,“老婆子不能说,不能说。”
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提着灯,抖抖索索地扶着墙在前面带路。她身子萎缩得只有很小的一团,但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却古怪地又长又瘦。
“跟着上来吧。”她喁喁哝哝地嘀咕道,前面是窄而陡的木头楼梯,“是我儿子和媳妇生前的房间,你们要住的话就住这里吧。只是一个晚上没关系的。”
“就是这里了。”
身为屋主的老妇人显然是上了年纪,走个两三步就要停下来歇息,花了好长时间才将他们带到二楼靠左边一些的房门前。
门一打开就扬起一蓬灰尘,呛得人咳嗽不止,穆离鸦掩着口鼻进去简单查看了下,房间不算太大,床、柜子还有桌椅就占了绝大多数地方,只有很小一块空地给人落足。
他注意到窗户门上都贴褪色的囍字,又看到那床落了灰的鸳鸯被,想起她曾说这里是她儿子的新房,心里无言地一声叹息。
“没什么事就早点睡吧,”她站在门边,手中油灯黯淡的光芒只能照亮下半张脸孔,使得眼睛的部分更像是两个黑漆漆的空洞,说话的声音仿佛梦呓,“睡着了就不会害怕了。”
“老人家,某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赶在她离开以前,穆离鸦叫住她,黑暗中瞳孔透出点隐约的青绿,“这里真的只有您一个人吗?”
她转身的动作停滞下来,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到周边的黑暗中一样边缘模糊。
“没听清吗?那某再重复一遍,这里真的只有您一个人吗?”他说话的时候眼中的青绿光火越发明亮,薛止注意到他放在身后的手做了个有些古怪的手势。
两个人对峙了许久,她才恢复了行动,仿佛迟钝的关节卡了许久终于缓过劲来,抖抖索索地说,“老婆子不懂你的意思。”
说完房门就被她关上,屋外是渐行渐远的笃笃声,而屋内只有两个人相顾无言的绵长吐息。
上一刻还紧绷着的穆离鸦松懈下来,无所谓地呼了口气,“你想要吃点东西吗?”
“暂时还不用。”薛止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
隔着脏兮兮的窗子,外头的街道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没有更夫的梆子,没有邻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更没有鸟叫和虫鸣,就是一整片朦朦的黑,甚至连苍白的月亮都不愿垂怜此处。
“我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镇上还很繁荣。”穆离鸦突然开口说话,薛止侧过头瞥了他一眼,他的唇边挂着一抹微弱的笑,“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你还没到我家来,自然不记得。”
薛止盯着他的侧脸,想的却是刚刚一路上看到的其他东西,但穆离鸦并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好了,该去睡了。”
经过桌前时,穆离鸦顺手点燃桌上那截比大拇指长不了多少的蜡烛。
这蜡烛一副随时都有可能燃尽的样子,一点摇曳的烛火只能勉强照亮桌子到床的这段距离。
但这是从屋内看,若是从外边往里看又该是怎样显眼的样子呢?就像他们刚刚循着那老妇手中油灯的光火找来,会不会有什么其它东西被这烛光吸引而来。
薛止自然想到这点,“为什么……”
他刚开了个头就被人制止。穆离鸦竖起手指,点点墙壁,又按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摇了下头。
“明天还要赶路,能多休息一会是一会。”
隔墙有耳。懂了他这层意思的薛止什么都没有说,握住那来不及抽回的手指亲了下。
“我知道了。”他解下腰间的佩剑放在手能够到的地方,让另一个人躺到靠里边的位置后才和衣而卧。
长久没有晾晒过的被子散发着刺鼻的霉味,而身下的褥子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又s-hi又潮,唯一散发着一点热度的是身边人的躯体。
薛止扯过一角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渐渐地放缓了呼吸的频率。在他睡着以前,他听见穆离鸦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呼出的热气逗得他有些痒,“你猜猜她说的睡着了就不会害怕是什么意思?是看不见所以不害怕,还是……”
还是什么?穆离鸦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他想要思考,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这样疲惫,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意识就在这个地方断了线。
薛止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醒着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记得他是在江镇的某户人家家里,和穆离鸦一起,但如果睡着了的话为什么这些东西这样真实呢?真实得好似他曾经在什么时候经历过。
“那些东西要来了。”是少女的声音,很熟悉,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过,只不过少了往日的娇俏,多了些歇斯底里的恐惧,“那些东西要来了。”
她一直在说有什么要来了,他想要问究竟在说什么东西,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四周都没有一丝光,不知是云层遮住了月亮,还是被更加邪恶的东西遮蔽了。他只能隐约感知到自己在奔跑,一刻不停地奔跑。
惨叫。到处都是凄惨的呼声。利刃砍在柔软的组织上发出沉闷,温热的液体汩汩地流出,落在木头地板上,滴滴答答地响。
“不要发出停下来,千万不要停下来。”带着他逃走的女孩子没有停下脚步,“被追上的话就死定了。”
她的手心又冷又s-hi,指甲嵌进他的皮肤里,有一些些痛,但在这种关头也来不及在乎了。
他能感觉得到,她其实抖得很厉害,不过是为了在他面前强作镇定,所以一直在压抑着自己。
“其实穆先生让我来的,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她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将他推开。
他想不到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又或者只是他变得格外虚弱,虚弱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费力。
接着温热的血液就溅了他一头一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他睁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脸孔。
“要活着。你要找的东西在天京,在那个女人手里。”受了致命伤的少女断断续续地说,“他说,他这一生做了太多违逆天道的事情……这是他的命,逃不过的。”
“秋桐,我知道了,你不要说了……”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穆先生还说,你得做回承天君,你一定得做回承天君,若非如此他根本不会救你,你就是为此而生的,这是你的命……不止是我们这些妖怪,若是让他们得逞,天下苍生都再无宁日!”
他想起她的名字了,但他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就对上一张五官隐没在黑雾背后、只有眼睛的位置透着猩红血光的脸孔。
就是这鬼东西杀了穆家的其他人,他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后来才想到,因为出来得太急,他的佩剑落在了屋子里面。
它同样注意到了他,化作弯刀的手臂高高举起然后落下。
听这带起的呼啸风声,他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可能他快要死了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人逃过一劫……意识正在逐渐离开躯体,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直到听见外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是在幕后c.ao纵这些鬼东西的真凶吗?被燃烧着的仇恨驱使着,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想要看清仇人的面孔。
“还是不能杀了你吗?你还真是命大,每一次每一次都能够逃掉。”
说话人的声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挑起他的下巴,将他仔细端详一番,最后嗤笑出声。
无论如何他都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孔,只能看到个隐约的轮廓。
“曾经高贵的承天君居然沦落到以凡人之躯苟延残喘的地步,真可笑啊。被背叛的感觉怎么样?”
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东西。他模糊地想,他究竟在说什么,是在说他的事情吗?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是他心底某个角落又对这个人说的东西起了共鸣,像是厌憎又像是无可奈何。
还有他和秋桐口中的承天君究竟是谁?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眉心,好不容易聚集起的意识再度溃散,在昏迷以前他听到那人轻声说,“没关系,我也没想过这个时候就能杀掉你。等我得到了那样东西再来收拾你也不迟。”
有什么挟着浓重腥气的东西靠近了,在生与死的关头,薛止睁开眼睛,抽出从未离手的剑挡住头顶呼呼的风声。
刀剑碰撞时迸发出无数飞溅的火星,他咬着牙用力将那东西格开,顺带着手腕一翻,将剑刃送进了这夜袭者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