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薛止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苍白的下颌线条,可就是这小半张脸,他的心中便逐渐升腾起怪异感。
“你是承天君?”
除开最初的一点诧异,他很快冷静下来。从他们踏入这山间起就一直在呼唤他的应该就是眼前这个“承天君”,虽说目前还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但穆弈煊总不会害他。
“虽然很想说是,但我不是他。”这人缓缓放下宽大的斗篷,露出一张和薛止肖似的清隽面庞,“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可以说我是他,因为他已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看着这个人,薛止顿时明白那怪异感是从何而来,他们站在一处就仿佛揽镜自照。
这人的神情透着刻骨的悲伤,如泠泠流水一般传给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这感情究竟是属于谁的。
“除了你,我是和他最相像的存在,而你此时还只是凡人,所以你叫我一声承天君也没有问题。”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罢了,这样说我也没什么好处。我是承天君分出来的一丝神魂,专程在此等待你的到来。”
“等我?为什么?”
对面的人影颔首,却没有说得更清楚,“自然是有他的考量。”
“什么考量?”薛止的神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是信了他的说辞还是没有,“我不喜欢有人和我卖关子。”
而这与承天君面貌一致的残影也没有在意他的冷淡,“你不要急,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反倒是我有话要问你,你对外边的人世有牵挂吗?”
“我有。”哪怕不知道这个问题背后有何深意,薛止仍旧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有牵挂。”
这残影盯着他看了好久,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讶异,半晌才继续问道,“是给你起名‘止’的那孩子吗?我看到了,你和他在一起,亲昵得很。”
“和你有什么关系?”
薛止注视着那纤毫毕现的细小浮尘,“我钟情何人,被何人牵绊,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会觉得很可悲吗?”那人稍微靠近了一些,语气中也带上了一分蛊惑,但眼神冷得像冰,“身为神祇,只要你想便能够掌管这片天地间所有生灵的命运。它们在你的手中不过是棋子,稍有不快就能轻松毁去。你为什么要甘于被这些渺小又虚妄的生灵所牵绊?”
薛止巍然不动,他将这当作默许,话语更加恶毒而不容情,“钟情?过去的你可不会说这般可笑的话。牵绊得越多就越痛苦,了无牵挂才是你该走的道路,而他不过是你的绊脚石。”
“骗人。”
等到薛止终于做出回应,他的眼神仍旧清醒,半点都不为他所动,“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什么?”被他点出满口胡言的人影嗤笑道,“你凭什么说我在骗人?我和他朝夕相处的时间比你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多多了,你怎么敢说我在骗人?”
“假使你真的和承天君朝夕相处过,你就更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薛止半闭上眼睛,好似正在组织语言,因此语速更加缓慢,“是,我不知道过去的他是怎样的人,但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或许你说得对,牵绊越多便越多苦痛,但世上每个人都有牵绊,只有行尸走肉才不会痛苦。”
“不知晓世间疾苦,要如何体恤苍生?”
他以为对面的人影还要说些什么刻薄话来反驳自己,但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
“我认输了。”那狰狞的神情从这人影面上隐没,变成了一种带着点怀念的感慨,“不论过来多久,你都还是你,从未变过。”
“是这样吗?”
薛止隐约猜到了他的用意,接着就听到他说,“我曾经和你打了个赌,赌的是如今一无所知的你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你昨日的答案与今日相差无几,所以我认输了。”
这飘忽的人影化作无数光晕,一点点没入他的胸膛。
这触感有几分凉,就和当初镜子的碎片扎入胸口一般,薛止惊诧地低下头。
“无情之人不值得托付,这是你教会我的。投生为凡人十数年,中间经历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就算只有很微弱的一点可能,我害怕你变成泽天君那样的人。假如你真的了无牵挂,那么我宁可是在此灰飞烟灭,也不会将这份力量归还于你身。”
“至于剩下的事情,不需要我口述了,都在你的记忆里。”
又来了。待到最后一点光晕也消失在自己的身体内,薛止的意识被看不见的手撕扯着按进了深深的水底,怎样都无力挣脱。
最初那阵窒息的痛苦过后,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冰天雪地的荒原之上。
凛冽的寒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飞舞,鹅毛般的雪花几乎让他看不清前路,他循着记忆的指引踏出一步,停下之时身边景物已然翻天覆地。
朱漆牌坊的一侧是风雪凄迷的原野,另一侧却是磨得微微发亮的青石街道,零星细雪簌簌地飘落。沿途的街边挂满了朱红的灯笼,微微随风飘荡,而每一扇半透的云母窗上都映照着灯火,几乎要将夜空染红。
路上的行人尽是些面貌迥异的妖物,反倒是披着斗篷的他最为不起眼。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把雪青色的缎子伞打在头顶,悄然混迹到它们中间,向着这条街道的更深处走去。
走到一小半的地方,他稍微侧了侧伞,向那悄然而至的同行人致意。
“您又这样一声不吭地就来了,要不是妾身时刻留意着,或许就真的错过了。”
走在他身边的是个白发绿眼的美艳女人,眉心一抹火焰般的灼红痕迹。
她满头雪色长发用一根簪子束起,身着白底鹤纹的衣裙,光是这样就已经要人挪不开视线。见自己被发现了,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便礼,“妾身能否与您同行?”
他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挪开视线,坦然地与他对视。那双绿眼睛他应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那就陪我走走吧。”他将伞重新打正,遮挡住那些细碎的雪花,“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一定会跟来的。你就是这样固执又死心眼的女人。”
被这样说了的她非但不恼,反倒笑靥如花,葱一样的指尖将一缕长发别到耳后,“是,妾身就是这样的女人。若非如此,怎么能得到天君大人您的赏识呢?”
“我又不是在夸你。”他叹了口气,很有些无奈地说,“是人的话,有这样的品质兴许是好事,但你是妖怪,这样在将来会吃亏的。”
“妾身有天君大人您的庇佑就够了。”
“你不懂我的意思。”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哪怕是我,也不会一直这样存在。你们迟早是要依靠自己。”
她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偏着头有几分天真地说,“那妾身会倾尽全力让这一日尽可能地晚一些到来。”
两人漫步在这街道上,雪还在下,渐渐地石板路上都堆积了一层薄雪,辉煌的灯火没有半分减弱。
他问了他们的近况,有无遇到什么天灾,如果遇到了无法处理的难事都可以告知于他,他会替他们解决。
“近些日子都还好。”她将近段时间发生的大小事一件件地说给他听,“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了妾身姐妹二人便够了。”
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他这才想起是哪里不对。之前他来到这里,都是由两人迎接,而今天只有素璎一个人,“你妹妹呢?”
她犹豫了一下,他将她的这点小动作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迟绛她外出未归,天君若有事吩咐,可由妾身代为转告。”
“不必了,我只是想起来问问,我找她没什么事。”
她的表情再度恢复到平素的温婉,“妾身知道了。”
“你考虑过将来的事情吗?”快要到她姐妹二人的住处,他往回深深地看了一眼,用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说,“你们打算就在这极北之地扎根吗?想过去其他地方生活没有?”
“什么?”她一愣,“您能够再重复一遍吗?”
“没什么。”他摇摇头,“只是我的一些考量,你就当没听见吧。”
画面到这个地方戛然而止,所有的东西如浸没到水中,边缘急速模糊,最后只剩下大片洇开的血色,仿佛一场大火,不祥而惨烈。
他再度落入了黑暗又动荡的窠x_u_e,在这之中漂浮了好久才重新听到了人声。
流淌的血色化作了地狱深处燃烧而来的业火,而他正置身于其中。
他隐约认出这里是自己的住处。为什么这里会化为火海?他这样想着,低下头就看到自己的胸前破了个洞。
“您看起来还有话想说。”
对面的红衣的女人手中握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眉梢高高扬起,“难道不是吗?”
“迟绛。”
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原来她就是素璎的妹妹迟绛,他这样后知后觉地想到。
“天君大人,您还有什么事吗?”
红衣的女人伸手沾了点心脏上的血液,送入口中缓缓舔食,“您说吧,我看心情考虑听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