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他想着这样就够了,下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从许多年前就是这样,一直都没有变过。
“她就是这样固执的人,认定了什么就再不会回头。”读懂了薛止沉默的穆离鸦低声说,“不然她也不会嫁给祖父。”
哪怕在人间漂泊,像她这样的大妖自然不可能过得潦倒,但因为无法与凡人交心的缘故,所以她一直都很寂寞孤独,直到遇到了一位年轻的铸剑师。在她的口中,这青年人非常了不起的人,使得她整颗心都为之倾倒。妖怪和凡人的结合注定不会幸福,因为凡人就是这样短命的存在,除了几十年的欢愉,之后的千百年都要在思念和痛苦中度过。明知会是这般结局,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为他生儿育女,她明知道的。
“如果是我,我也会为你做同样的事情。”明明是很残酷的话语,可穆离鸦竟然笑了起来,“也许还不止这样。为了能留住你,不让你消失,我是真的什么都会做。”
他面上神情带着几分无所谓,可薛止听得出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假如当初的那个人是他,别说是用命供奉了,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你啊……”
穆离鸦装作没有听懂他话语中的阻拦,“我是她的血脉,想要让我改变心意,你还是死心吧。”
知道无法劝住他的薛止眼神黯了黯,“回到最初的正题上吧。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泽天君搭上了关系,不然她是绝对没法子伤到我的。”
“可是……”可是泽天君不是憎恶妖怪吗?穆离鸦想不通,为什么她会倒向这个人?
“你没想错,这就是在与虎谋皮,但是她已经被泽天君许诺给她的那些东西迷住了,根本想不到后果。”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薛止冷笑起来,“因为她的野心已经不仅限于掌权了,她想要成为像我和泽天君一样的神明。”
不论是利用天下苍生的命脉布下阵法,还是将雍朝皇室掌握在手中,都是因为她想要成为天地间的主宰。
穆离鸦似乎被这个答案震住了,好长时间都没再说话。等他缓过劲来,他问了薛止一个一直藏在心底的问题,“你觉得我们有胜算吗?”
越是知晓真相,他就越是清楚前路的险阻,然而到真相揭开的此刻,他仍是对她这可怕的野望产生了一丝畏惧。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薛止的答案没有让他心中沉重的石头减轻多少,但还是稍微打起精神,“你说得对,就算会失败我们也无路可退了。”
假如他们失败了,这天下不论落到谁的手里都只有生灵涂炭一个结局。
薛止没再接话。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瞳孔放大成乌泱泱的一片,显然是已经到了极限。
看出这点的穆离鸦叹了口气,“反正还有好几天才到,你再睡会吧。”
早就料到自己会身死的承天君在那机关深处留下了自己的记忆和部分神力。对于继承了这些的薛止来说,承天君自天地初生就存在于世,他的记忆就如汪洋的海水,光是将它们整理都要耗费大量心神,好长时间里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回忆还是现实里。
薛止闭上眼睛以后,穆离鸦还没什么睡意。他想起了许多琐事,大都没什么关联。临行以前史永福给他们算了一卦,卦象是显示的结局是虚无。那时他只觉得这是什么不吉利的征兆,可在知晓了眼前人的真身以后,他就慢慢地明白过来,承天君是天之子,连天道都不知道他们接下来将要去往何处,又怎样给予他们提示?
觉得有些太热了,他稍稍挑起帘子让冷风吹进来。寒风吹得他脸颊一片冰凉,却怎么都吹不散他心中的忧虑。
……
京城近郊,宣武军驻扎营地。
一脸病容的男子看向横刀在自己面前的偏将军。
“你是要反吗?”
被这样质问的偏将军也不肯将兵刃收回去,咬咬牙道,“末将斗胆,请您回到帐中,不要辜负子嶂的一番心意。”
他这样说完,在场另一个跟在男人身后的少年人也忍不住出声,“您真的要这样做吗?”
男人将他们看了个遍,“你们要是怕死我就一个人去。”
偏将军有几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个女人就在等着您前往。”
“但是我不能不去。”男人只这样说,看起来怎么都不可能改变心意,“你们要么和我一起来,要么就杀了我。”
两人对峙了许久,偏将军还是松了口,“让属下陪您去吧。”
他们易容换好衣服,从偏僻地方离开了驻扎的林间,找到那辆备好的马车。
“就算是隆冬时节,这个时间天也该亮了。”不仅没亮,甚至连一点破晓的预兆都没有。
不知是谁这样多嘴说了一句,看到其他人脸色后,想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他迅速闭上了嘴。
夏至日昼夜等长,再往后黑夜就渐渐地胜过了白昼,本来按常理来说是这样的。这怪事好像是从立冬那天开始的,最先是绣花的女人们发现的——有经验的绣娘都知道,每日白昼缩短的时间约莫是绣完一根线的时长——她们发现白昼缩短的速度突然变快了,再后来其他人也发现了,恐慌便迅速地蔓延开,直到某一天,太阳再没有升起,漫长的黑夜彻底笼罩了天京的每一寸。
在这永无止境的漫长黑夜里,许多人都说是因为太后干政,惹怒了老太爷,所以降下灾祸惩罚他们。这样的传言越传越广,很快就传到了大人物的耳朵里,但深宫中的那位非但没有花心思来平息谣言,反而派出了禁卫严酷地镇压。
只要有人被抓到谈论此事就会被拖到旷地处行刑斩首,砍下来的头颅用麻绳拴着挂在城墙示众。
“不要说这些没有来由的话了。”
牵头的男人凭着记忆看向启明星的所在,可那里只有一片沉沉的黑云,一如他们的命运,格外地不祥。
宣子嶂是被冷水浇醒的。
“醒了吗?你最好快些醒,再不醒哀家真的会杀了你。”
是女人的声音,语调甜腻婉转,其中的某些东西冷得像冰,直直地刺穿了他的意识。
昏着的时候好些,一旦醒过来浓重的血腥气就直往鼻子里钻,化作火烧一样的痛楚灼烧他的肺腑,他打了个激灵,迟缓的头脑开始运转。
他首先想的是他露馅了吗?如果是将军的话,面对这种情况现在该怎么应对呢?
“不用想了,你的那点雕虫小技还骗不过哀家。”看穿他到底在想什么,女人冷冷地嗤笑道,“你不是宣武将军,你究竟是谁?”
被识破看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在模糊的重影中看见了一团烧起来一样的艳红色,好久后才对焦成一张艳丽的脸孔。
“末将宣武军左将军宣子嶂。”他喘息了一声,用嘶哑的嗓音回答了女人的问题。
女人稍微思索一下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宣子嶂,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哀家都敢骗。”
“是啊,连末将自己都觉得吃惊。”
他终于想起来事情的全部经过。
在抵达京城的前几天,他再也是忍不住,跟偏将军密谋了一整晚,两人擅自做主在将军的药里加了足量的安神Cao药,哄着将军喝了下去。
留偏将军守着昏睡中的将军,他将自己易容成了宣武将军的样子,再找了个手下的小兵伪装成自己,就这么进京面圣去了。
没有风光的开城迎接,更没有喧闹排场,唯一一个过来接引的太监又干又瘦,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连话都说不利索,带着他在这总显得y-in森诡谲的宫殿中左右穿梭。
不是御花园也不是养心殿,他抬头看向那副气派的金丝楠木匾额,上头是禧宁宫三个鎏金大字。
“看什么看,太后娘娘肯见你是你的福气。”这尖嗓门的太监y-in阳怪气地朝他努努嘴,“进去吧,太后娘娘等你很久了。”
跟他想得一样,所谓的圣上接见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想要见宣武将军的是那个女人,或者说是那蛮族巫师口中的想要宣武将军命的大人物。
“娘娘……您想见宣武将军这个人,末将就让你见到了‘宣武将军’,又何罪之有?难道说您还想对他做其他事情?”他试着笑起来,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口,痛得他只能勉强咧开嘴,“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见到真正的宣武将军才能做的?”他着重了“真正的”几个字,其中讥讽意味不言而明。
红衣女人扳过他的下巴,尖锐的金丝指套嵌进他的肌肤里,但受过无数拷打的他已经痛得有些麻木了,这点小伤根本无关痛痒。
嗅到这血的味道,红衣女人露出副掺着点轻蔑的了然神色,“骨头这么硬,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没想到是你这种小妖怪。”
身份被点破的宣子嶂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在踏入禧宁宫,感受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威压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全雍朝最尊贵的女人不是人,而是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妖怪。
她披着人皮做伪装,用美色和妖术诱骗了两代君王,慢慢地将整个国家都攥到了手掌心里,现在她要将自己染满鲜血的手伸向他的将军了。
“像末将这样的小妖怪,就不劳娘娘您费心了。”
严格划分的话,他的确不是普通人,但一代代传下来,属于妖怪的血脉已经被稀释了许多,除了一点无伤大雅的障眼法,他看起来就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