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绛偏过头,“你果然知道。”
“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她的嗓音沙哑粗糙,不复往日的娇媚,“承天君说我愚蠢……他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怀好意,可是他哪里知道,像我这样的存在,如果在这里退缩了,我就真的什么都不会有了。我已经见过神明的力量,见识过这种极限……我再没有办法满足于这样的自己。比起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的承天君的神格,我想要更多。”
“贪婪,就是你这份无知的贪婪我才选中了你。”泽天君拍了拍手,“知道你败在什么地方了吗?”
迟绛咬住嘴唇。她不知道。明明许多事情都是按着她的计划进行的,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泽天君笑着摇了摇头,“哥哥说你愚蠢的确没说错。你败在轻敌,连我都知道要杀掉穆弈煊那个家伙,你居然放任他的血脉活着。”
看着那个因为透支了寿数,所以离死不远的人,她的眼中闪过一抹轻蔑和愤恨。这个人只不过是运气好一些罢了。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了你?”
他呵了一声,“即使身为神明,我们也被许多规矩所束缚。除非犯下天理难容的罪愆,否则就算是我也不能将某一族类从这世上抹去。这么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要是没有你贪婪丑恶的欲望,我还要慢慢筹划好多年才能给你们这些卑劣的造物安上一个合适的罪名。”
听到这个地方,迟绛终于控制不住,尖利地叫喊出来,“骗子!你这个骗子!”
他留意到外边的动静,对眼前垂死的女人再没有耐心,“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
“你……”她最后的这句话戛然而止,那双碧绿的眼瞳中最后倒映出的是泽天君冰冷得毫无人气的脸。
“你该死了,我已经忍耐你太久了,蠢货。”
·
穆离鸦不知道泽天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藏在某个地方,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泽天君从他的身边经过,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跪倒在血泊中的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不由分说地将他拽了起来,强迫他抬起头,对上那张与承天君有几分相似的脸孔。
“穆家最后的血脉,还认得我吗?”
这次泽天君没有做任何伪装,用他的真面目示人。
穆离鸦盯着这双深黑的眼瞳,哪怕被其中的威压刺痛都不曾挪开视线,“我认得你,你是泽天君。”他一字一顿地说,“也是我的仇人。”
“还不止这样。”
泽天君改换了说话的腔调,“禹州宁久县周村,那你有你要找的东西。”
这腔调将穆离鸦带回了大半年前的那个夜里,隔着朦胧的灯火,有人让他踏上一趟路途,等他追出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果然是你。”每说一个字他都能感觉到胸腔中血气上涌,“为什么?”
“你比我想得还要聪明一些,就和你父亲一样。”泽天君戏谑地看着他,“怪就只怪他非要搅这趟浑水。他知道得太多了,我必须杀了他才能让所有的事情继续,至于你……可能是有趣吧,我很好奇你到底有哪里能让哥哥这样不顾一切。”
他动了动手指,摇摇欲坠的禧宁宫就被大火吞噬。
“小狐狸,千年以来我也只见过这一次,所以你接下来一定要看好了。”留下死不瞑目的迟绛在火中,他带着重伤的穆离鸦离开这个地方,“神君归位这种大事,怎么能够没有人见证呢?”
穆离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泽天君痛恨自己的兄长,但如果想要杀害兄长的话,为什么不挑选现在这个绝佳时机呢?
泽天君看穿了他心中的疑问,“你问我为什么不去打扰?要知道我和你们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在你们看来,数百年已经足够漫长,在我眼中也只有一瞬,所以我等得起。”
他们诞生于天地初生,在除了彼此什么都没有的空茫中度过了无数年岁,后来有了人和妖,两人间的分歧一点点不可挽回,甚至到了你死我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可能是他们之间永不再回来,最和平安宁的日子。
“就像我们各自的选择,他选择了万物共生,选择了你们这些东西,我选择的是只有少部分人才可延续。我们是不完整的,我与承天君本来应该是一个人,但不知为何天地将我们分成了两个人。我们的神格都不完整,互为彼此的暗面,此消彼长,从未同时强盛过。”
月有盈亏,就像池子里的水,两人的神力永远是恒定的,谁占得多,另一个人就更少,至于信愿,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从很久以前,他对这个夺去了自己大半力量的兄长的感情就十分复杂,爱可能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恨和嫉妒。
“这就是天意,自相残杀是我们注定的宿命,我和他只有一个人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想要的东西从未变过,那就是杀死那仿佛的兄长,成为真正的、完整的天君。
“至始至终,我想要杀害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只应死在我的手上,不是那个劣质的仿冒品,是那个与我对等的、真正的神君,所以等一等也没什么关系。”
“看好了,我是怎样杀掉他拿回那些原本就该属于我的力量,然后清扫这个足够污浊的世间。”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被吞没,天幕化作血一般的暗色,降下无情的火焰,将所有不合他心意的生灵焚烧殆尽。
刑房左侧的架子上摆满了血迹斑斑的刑具,炭盆中烧着通红的兽炭,黯淡的火光照亮了被铁链拴在墙上那个人憔悴的面容。
他没有穿衣服,凌乱的黑发垂落到剧烈起伏的胸前,浑身上下都是细长的伤口,腰眼处有两三块皮肉被烧得血肉模糊。
“娘娘只说不要让你死了,但是没说不能继续我没做完的事情。真是个硬骨头,这样都不肯叫出声吗?”
惯穿蓝布褂子的狐狸老头阿昭对外头发生的那些事浑然不觉,先是一盆水将吊着的人浇醒,然后在炭盆中搅动一番,夹起一块通红的烙铁,左右端详一番,“……什么人?”
察觉到危险靠近,他迅速地回过头,还不等他看清闯入者的面容,他的背心就被人刺了一刀。
宣武将军将刀柄转动一周,无情地搅碎了他的心脏,“是要你命的人。”
阿昭倒下以后迅速现出原形——一只瘦骨嶙峋,尾巴稍都白了的公狐狸。宣武将军丢开他的尸体,在蓝布褂子的口袋里找到了镣铐的钥匙,过去给自己的属下松绑。
“将军……”
“我在。”宣武将军本能地应声,紧接着就发现这个人其实并没有醒过来,这一声呼唤不过是梦呓,“算了,醒着更受罪。”
他将宣子嶂从镣铐上解下来,又在狱卒的柜子里找了半天,找到瓶止血化瘀的药粉,洒在那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又撕了件囚服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等到伤口不再流血,宣子嶂眼皮挣扎了一下,宣武将军一直盯着他,自认不会错过,“醒了吗?”
金色的竖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过了会又闭上,“您……您来送我最后一程了吗?”
他以为自己是伤得太重看见了幻觉,可紧接着身下坚实的触感就提醒他,这都是真的。
“将军,您何苦为了我这样的人只身涉险?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后悔。”打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死在那个女人手上的准备。他反手抓住宣武将军的手,“将军,不要管我,您快走,快离开这个地方……”情绪激动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掌心都是一片血沫,“那个女人不是普通人,她会害死您的……”
“可是你受伤了。”
替他上药的时候宣武将军甚至都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到处都是干掉的血块。
“不要紧。”宣子嶂艰难地喘息了一下,“我不是普通人,这点小伤还算不了什么。”
“我知道的,你还有那女人,你们都不是人,是妖怪。你受伤了,我能救你,要是在这里丢下你,今后的每个晚上我都再睡不安稳。我后悔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不想再多一件。”
感觉到身边人僵住,宣武将军继续说,“你与我朝夕相处,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那点秘密……既然你没有和我说,我就当不知道了。我救过你,那一点恩情根本不需要你用命来换。”
“不是这样的,将军……”
宣子嶂感觉自己被人背起来,“疼的话告诉我,不要说话,我这就带你出去。”
“去哪?”他知道自己是拗不过将军了,认命地靠着他的肩膀。
“当然是去和我们的人汇合。”宣武将军停顿了一下,“从今往后就再没有宣武将军这个人了,你还愿意追随我吗?”
宣子嶂的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我效忠的从来就不是这个朝廷,您要的任何东西,我即便是肝脑涂地,也会为您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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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从禧宁宫起,木头廊柱表层的漆被烧得剥落下来,大有越烧越旺的架势。
没一会整座宫殿都化为火海,那不知餍足的天火连同浓重的黑烟被狂风卷向了四面八方,如一头凶煞的恶兽,将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吞噬到了自己的肚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