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小又强大,哪怕苦苦挣扎、伤痕累累却从未放弃,一代代地繁衍生息,犹如顽强的野火一般,这样了不起的生命遍布这块土地,聚合起来的话连天命都可更改。
神明的话,只应该在远处静静地守望着他们,守望着这个孤独又完满的世界。
“这就是你选择的道路?”
“是。”
这是他作为承天君的宣告,宣告神明的统治彻底终结。
听过他这一席话,泽天君大笑不止。他笑得肩胛骨阵阵抽动,整个人都在发抖,等他好不容易笑够了,站直身体,讥讽地朝着自己的兄长发问,“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作为回应,薛止只安静地看着他,问了一个与两人剑拔弩张现状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听不到吗?”
就在他阐明自己内心的顷刻间,他听到了无数的声音,男女老少的都有,他当即明白过来这是什么,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无数生灵的祈愿——在惨烈的天罚面前,深陷绝望和恐慌的他们在哭泣,在恳求自己拯救他们,拯救这块饱经摧残的土地。
“听到什么?”
又是这平静得毫无波澜的眼神,泽天君看着就觉得恼火。总是这样,不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得到的回应永远都只有这样的眼神,好似自己从一开始就无法走入他的世界。
他受够了被无视的滋味,该要这个人正视自己的存在了。
“算了。”
薛止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他看得出来,这个人已听不进任何不符合他心意的东西。
泽天君也不在意他到底听到了什么,反而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东西,“你居然能说出这样可笑的话,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做了这么久的凡人,见过家畜吗?凡人奴役家畜,给它们套上绳子让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我们生来更加强大,就是为了统治、奴役这些弱小的蝼蚁,做他们对家畜做的事,不然要如何解释这份力量?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统治,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一挥手,更多黏稠的火从那暗红色的窟窿中流淌出来,落在地上化作无法扑灭的火焰。
“又让你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你现在不会连强行抽出来的骨头都拿不稳了吧?”
注意到那执剑的手轻轻地颤抖,泽天君算是看出来他整个人已强弩之末,不由觉得自己那一点畏惧更显可笑。
“兄弟间的叙旧就到这个地方,我们也该认真决出胜负了。”
千年以前是承天君的强盛期,千年以后就轮到他了,现在唯一的阻碍就眼前,只要吞噬了这个人,他就会一直一直作为万物的主宰存在下去,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他的地位。
在那毒蛇一般的长枪袭来的时候,薛止还是没有动。
就像另一个人说的,他确实要到自己的极限了——哪怕五百年期限已满,可身体上的痛楚无法轻易抹灭,让他连举起手臂都十分困难。
生与死的关头,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穆弈煊专程找人教他剑术。
无形之物使人畏惧,而有形之物皆可杀。只要有形体……
有什么东西拦在了长枪的轨迹之上,硬生生使其停在半空中。
薛止咬紧牙关,身子被压得向一边偏去,可手中的骨剑至始至终都没有脱手。
泽天君强压下心中越来越浓重的不安,手上长枪突然调转方向,向着胸膛的方向刺去——他早就看出来,因为肩膀曾经受过伤的缘故,这半边身子的行动要稍微迟缓一些,只要他足够快,对方就来不及反应。之前他能够得手,那么这一次同样,他一定能再度贯穿这个人的胸膛。
骨剑与长枪碰撞到一起,清脆的撞击声响彻天地间。与先前那把早就被天雷劈得支离破碎的剑不同,神骨实打实地在枪身上留下了痕迹。
飞溅的碎片无数化成冰霜,落在火上,连大火都冻结,凝结出寒冷的冰棱。
居然被防住了,他的瞳孔紧缩,下意识地看向兄长的脸孔。
薛止微微喘息,嘴唇青白,看样子连站直身体都很困难,更不要提用剑了。
“尽耍小花招,那这样呢!”
痛饮过另一个鲜血的长枪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血色,很快就不复晶莹剔透,变成妖异万分的红色。
面对他的无数杀招,薛止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只是重复着招架他的每一次攻势。
完全的防守姿态,就好像真的走投无路,认命的消极等死,但泽天君没有放松警惕,越是被逼到绝境的人,就越是会奋力一搏。
果然,在他又一次痛下杀手,想要将眼前人一分为二以后,那一贯防守的剑改变了方向,朝着自己的命门袭来。
为了接下这一剑,他的手臂被震得发麻——若是凡人的话,不说死只怕连半边身子都会被彻底粉碎。
薛止一击不成也没有过多纠缠,英俊的脸孔上没有悲喜,收回剑调整了一下站姿,整个人给人的感觉登时就改变了。
以这一剑为节点,一贯防守的人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开始反击。平静的表象之下是汹涌的怒涛,剑身上倏地燃起火焰,每一次起落连影子都难以捕捉,只留下一片朦胧的火光。薛止出手不多,每一次泽天君都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应对。
他真的到极限了吗?泽天君再度怀疑起自己方才的判断。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之前截然不同:假如说最开始的时候只是让他联想到遥远的从前,还有几分凡人的气息,那么现在站在他面前对他兵戈相向的,就真的是过去的兄长了。
过去无数次败北的恐惧再度从心中那条y-in暗的缝隙中涌了出来。他们是同源而生,所以他自然不会感应不到神力像水流一样朝着另一个人倾斜。
所以这个人说自己受了五百年的衰弱之苦是真的?自己的劫难……他冷笑一声,只有弱者才会被这些东西牵绊,他绝不会被这些东西击溃,他要向天命宣战,将天道在内所有的东西都踩在脚下,让他们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谁敢阻拦,他就要谁死。
·
在他们两人争斗的同时,浓密的乌云中露出一只硕大的眼睛,缓缓睁开。
地下的人无所知觉,而看得到的两位神君根本没空将注意力转向这边。
这只明黄色的眼睛中毫无悲喜,就像光滑的镜子般倒映着那二人厮杀的身影。
这是天道的真身。
它与两位天君一同诞生于北海,大千世界最初的起点,和有形的他们不同,它是无形之物,它窥伺着世间所有的一切,衡量着对与错却鲜少c-h-a手。
几千年来它一直是这样的,直到承天君衰弱,泽天君得势,三者间的平衡濒临崩塌,它便偏向了另一个人。谁成为胜者,它就服从于谁。
现在它再度回归了最初的立场,不偏颇任何一方,仅仅等待终焉之时的到来。
无论谁成为它的主人,它都不会分毫怨言,因为这就是它诞生出来的全部意义。
“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哪怕全力抵抗还是渐渐落到下风的泽天君的目光落在一旁,顿时多了几分底气。
他不顾自己会被薛止手中的骨剑伤到,身形一闪,朝着某个方向去了,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薛止目眦欲裂,浑身的血液都冻结,紧接着是蓬勃的杀意。
他要杀了这个人,他从未这样想杀死一个人过。
泽天君的目的是被薛止安置在旁边的穆离鸦。
迅速跟来的薛止到底还是晚了半步,剑身擦着另一个人的手臂过去。
作为遮掩的树藤被长枪唰地挑开,被环绕在树荫中的穆离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双目紧闭,长长的白发遮住了半边脸孔,对九天之上的神明争斗一无所知。
这个人快要死了。早在最初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一点如风中残烛的命数,稍微有谁动一下就会熄灭。
现在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狂怒下杀了这个人。这个人还不能死,还不能轻易地去死,起码在达到目的以前,他还不能死。只要把这个人掌握在手中,还怕自己的兄长不肯屈服么?
血红的枪尖指向昏迷中的穆离鸦,中间保留这一点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的距离。
“把剑放下,你不想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受苦吧。”他紧紧盯着自己的兄长,冷冷地说,“你比我更清楚他有多虚弱,甚至都不用枪尖真的触碰到他,光是上边的煞气都够要他丧命了。”
这个人说得没有错,为保住这一点摇摇欲坠的生魂他拼尽全力,可要他死的话,方法就太多了。
薛止那镇定的模样终于崩裂,露出刻骨的憎恨来。他不敢动,不论他有多想杀了这个人,他都不敢动一下。
“就是这恨不得要将我杀了的眼神,再多看着我一点。”泽天君露出一个有几分微妙的笑容,“你这个样子真稀奇。能让过去那个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承天君变成这样,看来我早就该这样做。”
“好。”薛止嘶哑地说,“我放下剑,你不要动他。”
骨剑脱手,从九天之下迅速坠落,连响声都听不见。
哪怕兄长失去了唯一的兵刃,他枪尖半寸都不曾偏移半寸,冷酷地,“你能为了杀我抽一根骨头就能抽第二根,你最好一下都不要动,否则我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惊慌失措而手抖。”
圆环中流泻出的火焰不再朝着大地流去,而是在半空中偏转了方向,向着薛止流淌过来。
确保这一次万无一失的泽天君注视着兄长,“你知道你失败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