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盛怒,抓拿了好些人,连着几天上朝都怒发冲冠,朝中大臣无一敢作声。
我的身子渐渐痊愈,胃口也好了许多。这日,我正在屋里抄书,便听见了脚步声走近。我不禁抬头,便看来人一身褐黄衫,由远而近地朝我走来。
“少君。”他在我五步远外站定,轻轻唤了我一声。
陆青苏每次过来,都挑准了时候。此下,只有我跟他在,没有第三个人。自那一天后,他就没在我面前出现过,今日来此,我便知道,他必然有话同我说。
如今,府里头谁也管不到谁。陆青苏看着我,仿佛在极力克制些什么。我搁下笔,对他淡漠地道:“陆管事有话,但说无妨。”
陆青苏好似经过了万般挣扎,他终是合了合眼,在我面前慢慢地屈下双膝。“你快起来……”我脸色微变,忙站起来,正要去扶他。陆青苏却深吸一口气,沉声说:“我已经向张总管言明去意。”
闻言,我便一震,当下就脱口问道:“为什么?”
陆青苏垂眼说:“少君怕是不知,小人……我原是张总管从花街柳巷里买来的奴儿。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托人寻找亲人,直到去年,才有了消息。回来上京之前,我就先去了建安一趟,总算是找到了我的母亲。她年事已高,日子孤苦无依,我便决定这下半生,都好好地奉养她。所以,此次回京,我就已经打算好了,要向总管说明去意。”
原来,陆青苏这次回来,便是为了同徐府辞行。
“老爷也成全了我的一片孝心,今天,命总管将我的卖身契归还于我。”他眼眶微红,道,“……现在,我终于是自由身了。”
听到此话,我的目眶也不禁一红,心中本是震惊,可现在却又为他感到由衷欢喜。百感交集中,我看着他说:“这莫不是件喜事么,你为何要跪着?”
陆青苏凝眸,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我蓦地一怔。
陆青苏仰着脸凝视着我,他终于不再掩饰,那深潭般的眼眸流露出缱绻情意,像是要将人给淹没。那一瞬间,我忘了推开他那是因为,我从他的身上,好似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曾经,我也用这样的目光,深深地望着一个人。
“少君,我知道,此话说出来,来日恐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陆青苏嘶哑地说,“徐府现在已经千疮百孔,说是危在旦夕也不为过,今上随时可能迁怒……”
我看着他,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青苏他抬起眼,定定地望着我。我听见他说:“——此时若不走,便再无机会了。”
这一句话于我来说,如若平地一声惊雷。一时之间,我便怔在当处。
哑然无言一阵后,蓦然,我用力地抽回手,好似面前站着什么洪水猛兽一样,退了几步,撞到了案子。陆青苏连忙站起来,正要过来扶着我,我却质问:“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陆青苏双手渐渐攥紧,他亦是豁出去般地道:“大少爷一出征,万一有个好歹,徐家上下恐怕都自身难保。现在,不管是谁都分身乏术,谁也无法顾及到谁,而你的身子又——”他忽而止声,我红着眼看着他,我如何猜不到他要说什么。
尻妻若无法生育,地位就连贱妾都不如,便是徐府不倒,我迟早也保不住我自己。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明白。
陆青苏注视着我,终是不忍道:“我已明白,你对我……并非那种情意。”他长叹一声,真心道:“我可以对天发誓,只要你愿意,这一生我便和你兄弟相称,绝不僭越。”
话已至此,说的再多,也是徒劳。
末了,陆青苏说:“三日后,卯时。我已安排好一切,只要踏出后门,便有人来接应。”他沉痛地合了合眼,轻道:“我会在渡口等你。”
我不知陆青苏是何时走出去的。我坐倒在椅子上,神色恍惚。我一人独坐,直到华灯初上,婢女进来,剪了烛花。
我突地一起身,抓住人问:“官人……大少爷回来了?”
那婢女被我惊了一跳,讷讷说:“回、回少君……奴婢、奴婢不知……”
我看着她一脸惊慌,瞬间清醒。我这才想起,徐长风在营中,一个月才回府一次,徐燕卿去了咸阳,并没有告诉我何时才会回来,徐栖鹤前日还发了烧,我在他身边,他都没认出我来。
三天后,天气极好。
我在屋里写字,银屏一走进,我便问她:“现在,什么时辰了?”
银屏应道:“回少君,已经辰时了。”
墨香萦绕,我敛了敛眸,道:“出去罢,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是。”
我想起那一天,杏花飘落,白绫轻扬。他扶起了我,走出几步之外,又回头静静地看了我一眼。我又想起,他站在不远处,遥遥地望来。我又想起,他看着我,替我将凤冠前的珠帘轻轻放下来。那时候,我不曾经历情爱,也不曾尝过蚀骨灼心的感受。我对他的眷恋初初萌芽,可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开花结果的一天。
从此之后,我这一生,就再也没有见到陆青苏过。
第六十章
这个七月还未过完,就传出宫里的那一位病倒了。
今上这个病,来得极是突然,足足缺了半个月的早朝。这期间,今上虽有会见朝臣,却传他气色极差,太医院的人日日进出承乾宫,朝中百官一提到此事,个个都讳莫如深。
陆管事辞去之后,徐府又少了一个能做事的人,对这后宅来说,自然更是雪上加霜。这一日,我如往日一样,伏在案前抄经,银屏就匆匆忙忙走进来道:“少君,不好了!”
我赶去了三房,一走进院子,就看见姜氏身边的仆妇和嬷嬷全都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外。
“老爷呢?”我问一个下人。她红着眼睛说:“老爷、老爷已经气得走了……”
这时,我听到里头又传来响动,就带人直闯进去。只见这满目狼藉,好好的厢房在一夕之间,面目全非。我目光搜寻一番,陡地见到姜氏拿起了一把红色的剪子,忙跑上去夺过那只利剪。
“放开我!”姜氏挣扎地嘶吼道。嬷嬷听到动静赶进来,连忙将她给按住,姜氏脸上精致的妆容已经哭花,她凄厉地嘶喊道:“你们谁敢拦我,我要杀了他,我定要亲手杀了他——!”
“娘!”那些下人唯恐伤了姜氏,便拦不住她。我走过去,也顾不得礼数,抓住她的手腕说:“您再这样喊下去,会被鹤郎听到的!”
一提及鹤郎,姜氏蓦然震住,轻喃喃:“鹤郎,对,我的鹤郎……”
她呆怔地转过来,看着我。那眼里过往的神采尽失,只看她忽然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嬷嬷含着泪叫了她一声“郡主”,姜氏闻声,却凄惨一笑:“郡主……郡主……哈!”
她睁着眼,说:“原来,我以为的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全都是一场笑话!”她自言自语般地道,“亏我恨了虞秀兰这么多年,一直都以为是她狠毒给我下的药,原来……原来……”
她颤颤地落下泪,摇着头:“原来,是他做的,都是他做的……就因为我是敬国公的郡主,就因为我性子娇蛮,他就怕我太快生下孩子,打碎他苦心维持的平衡,他就给我下药,弄坏了我的身子,害我的鹤郎,自小受尽折磨……鹤郎、鹤郎……啊!!”
姜氏惨叫一声,忽然往后一仰,活生生地厥了过去。
下人急忙将姜氏抬到床上,大夫匆忙地被请了过来。施过针后,过了一炷香,姜氏便幽幽转醒。
我先前已经打发了其他下人,只留下姜氏的乳母许氏在这里。姜氏一看见我,头一句话便问:“……鹤郎醒过来了没有?”
我在她床侧俯身,摇头说:“鹤郎还在屋子里歇着,娘不要担心。”
姜氏听了之后,苍白的脸色漾起一丝侥幸的笑,点点都说:“好、好……”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宛如抓住了最后的浮木,神色紧张道,“这、这件事,绝对不能让鹤郎知道——”
我承诺她道:“娘放心,我定然不会告诉鹤郎。”
姜氏放心地点头,然后便招手茫茫叫着:“姆妈……”许氏赶紧走过来,红着眼握住姜氏的手:“郡主,姆妈在这儿。”
姜氏睁着红肿的眼,说:“命张袁把我屋子里的人都换出去,去警告他们,只要……只要让我听到一丁点的风声……”她狠狠地呲着双目。许氏拍着她的手:“郡主,您不要再想了,这事情姆妈一定会办好,保管他们不敢乱说。”
“好,那就好,鹤郎素来敬重他的父亲……”姜氏终于放下心来,她凄然地一个笑,狠绝地说,“只要我尚有一口气,我就绝不会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姜氏平静下来之后,我便去了徐栖鹤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