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察觉到,他身子一僵,然后便转过来看我。“……少君。”他望着我时,眼里闪过一丝情绪,可他总是掩饰得极快,丝毫不给我琢磨的机会,“不知少君,还有何吩咐?”
他那一声声“少君”,倒教我清醒了几分。我缓缓将手抽回来,只觉得眼前有些晕眩,有一种要作呕的感觉,可我还是摇了摇头,小声说了句:“无事。”
他在我的床边站了一会儿,离去之前,只说:“那么……少君好生歇息。”
我便静静地看着他走了出去,那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听不到,我方觉得心底踏实了一样,把眼睛闭上。
那一个晚上,我便发了低烧。
徐府的大夫来给我看过,只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气虚不固,当调养数日。”
之后,我就在二房的院子歇了整整五日。这些天里,我每一日都会见到陆青苏。这偌大的徐府,管家就有好几个,许是因为他是……方由他来,打理内宅。每到我喝药的时辰,他皆会过来,亲自看着我把汤药服下,然后也不会多待半刻,就起身告退。
我本就不是什么金贵的,身上的烧只两日就退了。接下来就成天躺在床上,好在身边有个碧玉姑娘,陪我说些话来解闷。
“谢夫人说了,让少君好好养身子,晚几日再去请安也成。”按照规矩,新妇第二日必是要向婆婆敬茶的。我本想四家的规矩该更加森严,未想也是能开例的。碧玉道:“也该如此。毕竟少君会这样,是因为——”
“碧玉。”碧落走进来时,听到她的话,便出言警告一声。碧玉同我年岁相当,甚至还比我小上几月,我在这些下人面前本就没什么架子,这几日相处下来,难免偶尔会让她忘了身份。碧玉忙欠身,道:“少君,是碧玉失言了。”她又抬眼看看我,谨慎地道:“应当是这几天事务繁忙,奴婢们……也不见二少爷回来过。”
原来,她是以为我想起了徐燕卿而心情不虞。说来,自那一夜,我确实未曾再见到他。我不由碰了碰手腕上的印子,我身子还有许多青紫未消,而他……看样子,自然是十分厌恶我的。
“没事,你起来罢。”我对碧玉道。
事实上,我真的没有觉得不高兴,或者,应该说,我心里头,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无论徐燕卿怎么对我,终究改变不了,我是他的尻妻的事实。
将养几日后,我身子便好了许多,下床后第一件事,必是去给谢氏敬茶。
徐府里的下人,称呼两位贵妾,后头皆带着“夫人”二字,只是为了区别她们和正房夫人的身份,亦会在前头加一个姓氏。这样做究竟合不合规矩,说到底,也是世家自己说了算,总之,我心里需得明白,这徐氏后宅的三个女人,不论哪一个,都是我得尽心对待的。
我去见谢氏的时候,仍旧不见徐燕卿其人,下人也都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早知二少爷是个多情风流的,想必,他现在是在哪一处温柔乡逍遥罢。
徐燕卿能将规矩视若无物,我却不行。一大早,我便整理妥当,一人去了谢氏的院子。
谢氏说到底不愧出自名门谢家,一进去院中,便觉此处很是不同。由摆设到景物,都极是风雅大气,今一看,我沈氏的富贵,比起徐谢二家,确确实实上不了台面。
那一日,我见到谢氏。
她身着当下云绣襦裙,头戴一只金步摇,不若正房夫人雅正素净,而是清冷中带着一抹艳色,如一朵白牡丹,别有一番雍华贵气。虽是上了点年纪,仍是风韵犹存,足让人猜想到她年少时的风华无限,徐燕卿那一等一的风流相貌,必是遗传自这位生娘。
谢氏对我,即不算热络,也不能说是冷淡。她喝了我的茶,便叫下人取来一个锦盒赠予我:“这块墨,是永成十二年徽州墨家承制,燕卿跟我讨了几次,我都舍不得给他。”
永成十二年,那是百年前的传下来,当世不过剩下几块,可是样实实在在的厚礼。我将它接下,如握烫手山芋,而又听谢氏提到徐燕卿,我便明白,她是想让我借此卖好,讨一讨徐燕卿的欢心。
我唯有应:“请娘放心……敬亭,明白的。”
谢氏微微颔首,道:“平日无事,你也得多学一学打理府中事务,好将来为燕卿分忧。”
后来,她也并未留下我多谈,就打发我出去。拜别谢氏之后,我便回去小院中,又在二房这里待了一日,翌日才去了三房那里。
如今,我像是习惯了一样,不到寅时就睁开了眼。
到了时辰,那些下人就进来,为我梳洗打扮。我看着铜镜中的人影,恍惚有一种已经活了几辈子的错觉,这时,下人要为我戴上凤冠,后头却响起一声:“我来罢。”
我回过头去,就见到了陆青苏。
陆管事拿起了那只凤冠。据说,每个尻嫁人,凤冠都是独一无二的。
待过完了夜,这一身也要烧去,也说明了,尻一旦嫁过夫婿,这一生,将不再二嫁。
他为我戴上了凤冠,将珠帘放下。我一直望着他,每一次,当他站在我的眼前时,我便这个样子,就好像是每一回的相视,都是最后一次。
陆青苏看了我片刻,薄唇微启:“小人……”他又沉默了下来。
我等了一会儿,不禁出声问他:“……什么?”
他却别过眼去,仿佛是犹豫了很久,说道:“不,看着少君时,小人只是想起了,家中的幼弟。”
幼弟……?
所以说,他这一番话,是指,他待我,便像待他那个弟弟一样么?
这一刻,我觉着好似胸口有些发紧,本来是轻微的,可逐渐的,那种感觉,越来越深,越来越苦。
我十指渐渐攥紧,嘴里却轻道:“那……陆管事,必是十分疼爱这个弟弟了。”
他似乎应了我一声,可接着下人就来通报说吉时到了。
如之前那样,我搭着他的手,走向那艳红的轿辇。奇怪的是,我这一次,心里却如死水一样平静,仿佛再也掀不起半点的风浪来。
我坐在辇中,徐府的人便将我抬到另一座院子。
一路上,我脑海里空无一物,对于周围的景色变幻,似乎都失去了兴趣。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我好似走过了刀山,踏过了火海,最终,仍是一片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