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悦感同身受,慢慢说:“其实公开出柜的人算是给我们这些人当了活雷锋,我想他们的生活也肯定有苦涩的一面。比如我这样不愿意公开的同志,就不敢跟他们交朋友” 。周安看着高悦,说:“总要有人从头做起,慢慢的,总会越来越好。美国七十年代开始同性恋维权,上街游行,报纸的大标题是:精神病上街了。现在不是同性恋也能结婚了,也能公开了”?高悦道:“别提这个,要游行的话,比我们更有理由要游行的多的是,我们排队尾的”。大家一笑。
讨论以后,高悦第一次开始考虑社会责任问题。他的性格本质上是自私的,喜欢躲在别人背后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是这次事件使他体会到:如果大环境不好,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受迫害,好比烂了根的树上不可能有长久的绿叶。作为一个同志,对这个群体的权利应该做一份贡献,包括努力生活、保持健康、支持别人的运动。
那年六月,世界很多城市举行年度泛同骄傲游行。高悦他们当然没有那个条件,但是在周安和高悦的组织下也做了一些小事情。小刚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他们在晚上没人的时候一起做了几张小海报,主题是:同性恋和基因、同性恋的生活。当时他们什么都不懂,里面一面说同性恋如何无辜,一面嘲笑变性和性错乱。高悦画图写文字,齐飞打下手,当小秘,给予高悦大师级别的侍候。海报复印了好多份。周安专门跑到校外的复印中心,把海报夹在一些不相干的资料里复印。他们象地下党一样秘密工作,非常刺激、兴奋。
海报安静地贴出去,颇吸引了一些人的关注,然后无声无息被人扯下来。高悦发现这是个装高尚的好办法。今后无论同性权利在中国发展、开放到何种地步,他都能骄傲地说:当年我也是添了砖加了瓦的。
74、毕业
大约离毕业三个月的时候,高悦收到了一所美国大学的录取信。这是他从小学时代就向往的学校。他一遍一遍看着录取通知和奖学金通知,心里真的象有朵花在开放,开了一遍又一遍。
信是一个上午来的。高悦从方睿等已经接到录取信的人那里知道,如果是拒信,应该是薄薄的一小封,里面一张轻飘飘的拒绝通知。如果是录取通知,会很厚,里面有正式通知、生活指南、奖学金文件、签证材料,等等。高悦捧着厚厚的大信封,拆信的时候尽量装酷。看完信,第一个跑去找方睿报喜:“我们俩学校不算远,以后还当同学”。方睿也非常替他高兴。
晚上周安、孟巍然、小八等人还有另外两对新加入小圈子的同志一起庆祝。作为习惯,庆祝词给高悦、齐飞两人一起。高悦的心情已经从刚知道消息的得意中慢慢平缓,半炫耀半认真地抱怨手续问题、文件问题、签证问题,很多事情非常繁琐,小刚说:“齐飞,你以后也去高悦那个地方留学吧”。齐飞笑笑,没说话。
聚会后,高悦和齐飞沿着校园的路散步。很多年以后,高悦都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个阴天,下才过雨,地上一洼一洼的泥水。两个人没怎么说话。从热闹的餐厅出来,和齐飞在一起,夜风吹过来,高悦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齐飞自从知道高悦被录取,一直情绪不高。高悦知道为什么。
天上没有月亮。从地球表面的这一点看上去,整个宇宙都是混沌一片。高悦又涌起荒诞的感觉:自己好像并没有长大,可是大学生涯已经结束了。他又想:自己好像也确实长大了。刚来大学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连自己是同性恋都模模糊糊,还糊里糊涂地找女朋友。去酒吧、去饭店、去聚会,都要人带。很多道理慢慢摸索、很多常识慢慢地学。现在这一切都过去。
他想到父母:自己毕业,他们也老了。
高悦问齐飞:“我出去,你以后也去留学吗”?齐飞沉默很久,没有回答。高悦又问了一遍。齐飞说:“我说过,你知道的,我妈身体很差,外婆也老了。她们过每一天都很困难。等一毕业我肯定要回家乡附近,我早就跟她们说好”。
高悦闷声说:“我去读书,起码要五年,那边要求严格,六七年、八九年都有” ,他停了停,说:“我们要分开了”。齐飞嗯了一声,表示听到。
高悦扪心自问:一开始,他不过是因为看齐飞模样清秀才跟他交往,自私地把他拖下水。高悦象在黑夜的大海里航行的小船,往后看不清历史,往前看不见去路,各个方向都是黑沉沉的未知。个人的未来尚且无定如流沙,难道能够奢望跟某一个人白发千古?
高悦想起有一次跟齐飞谈孩子。两个男人是没有孩子的,这是上帝的惩罚。高悦知道齐飞有一个姐姐,跟他爸爸一起过。他开玩笑:“干脆我跟你姐姐生个小孩算了,也是你的骨肉”。齐飞的性格一向柔和,但是闻言很生气。齐飞生气,有可能大喊大叫,有可能一言不发。那天齐飞选择一言不发。高悦摸不着头脑,解释:“反过来其实也行,但是我是独生子,没有姐妹”。齐飞只是说:“可以领养的,你离我姐姐远点”。高悦哭笑不得,说:“你把我当色狼吗?要不是你姐姐,要不是生小孩,你求我摸一下女孩的手我都不摸”。齐飞看他说得滑稽,展颜笑了,问:“为什么一定要孩子”?高悦停一下,仔细地组织词语:“两个人一起生活,肯定有很多甜蜜的回忆,最后肯定有一些积蓄,我想要个孩子,等两个人都死了,把这些留给他”。
这些幼稚的未来规划言犹在耳,马上就要象无根草一样要消失在山野中。
在一个大楼的门洞里,两人在楼梯上并肩坐下。背后是一扇锁着的门,不会有人来这个死角。走廊上昏黄的灯光漏过来,勉强能看清人的轮廓。
高悦说:“你学得那么好,又想当教授的,应该去留学”。齐飞摇头:“我这个专业全靠脑子想,在哪里读书无所谓,我们系几个特别厉害的教授都不出国的”。高悦靠在背后的铁门上,说:“我这个专业不行,国内最好的大学在国际上前百名都排不上”。齐飞淡淡地说:“是啊,你的这个机会这么好,肯定要去的”。
高悦心里一阵茫然。他想说以后我们可以保持长途联系,又觉得说了没意思。他平时说话七拐八拐、思路慎密,但是那天脑子一团乱麻。
他忽然冲动起来,嘴里说到哪里算哪里,对齐飞坦白:“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瞒你的,我以前跟很多人乱来过”。齐飞一声不发。高悦鼓足勇气,接着说:“那个老姜,我跟他同居过半年”,他继续坦白下去:“那个小林,就是你生日聚会的时候坐你对面的,我去过他家很多次,还有大鹏、大韩,还有很多其他人”,他一口气说下去:“其实,我在遇见他们之前,已经有个伙伴了,也是我们学校的,一起了半年,再之前我在G吧混过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