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一旦惊了,边儿上围着多少人都是没用的。伤了马,人也可能连带着受伤,只能靠着马上的人足够冷静、骑术足够老练——亦或是运气足够好,叫马慢慢平复下来,才能算是正经脱险的法子。可眼前这匹马却显然是已彻底发了疯,侍卫们担心贸然出手会不会反倒害了太子,自然无一人敢动,可若是这么僵持下去,却也迟早是要出事儿的。
众人正是焦急无措间,忽然见着一道白云似的影子骤然掠过,竟是直奔那匹发狂的枣红马而去。流云长嘶一声,绕到马前拧身折返,竟毫无畏惧地径直冲着那匹疯马飞奔过去。两马交错各自人立而起,太子惊呼一声被掀了下来,就见一个身形单薄的侍卫忽然自后头掠过众人头顶,单手揽住了他的身子,双脚在马背上略一借力,就掠着他稳稳地站在了地上。而那匹枣红马也被流云踏倒在地摔断了脖子,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只是自口中不住地涌出大片白沫,显然已死得透了。
胤祺紧紧勒着马缰稳住身形,只觉心口不住狂跳,一时竟难受的说不出话来。勉强滑下马背站稳,刚要过去说话,太子的原本惊惧未平的神色竟忽然显出些暴戾来,竟是一鞭子狠狠抽了过去:“胤祺!你是要害死孤吗!”
他这一鞭子并没能抽得下去——方才救了他的那个侍卫忽然反肘抵在他背后,叫他的手臂不知怎的便忽然一阵酸麻,力道也跟着陡然一泄,另一头的鞭梢便已被胤祺一把攥在了手里。
胤祺攥着手中的鞭稍,胸口因方才的疾驰和惊险起伏不止,一双眼睛却是清冷淡然无喜无怒,只是静静望着面前的太子。四周原本仓促要跑过来救人的侍卫们竟也一时怔住,纷纷停下了动作,半惊半惧地望着那个方才如神兵天降般的少年,一时竟是谁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一双琉璃冰魄似的眼睛里头,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气势啊……
简直像是九霄之上的神祇,正淡漠地俯视如草芥般的愚昧众生,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堂堂当朝太子,也半点都由不得他放在眼里。他们确是都私下里听人传过,说这一位五阿哥乃是佛界狻猊临世,正是大慈悲大清净的瑞兽,所以才什么利禄权欲都不能沾,轮过了这一世就得干干净净地回去的——可这菩萨低眉慈悲六道固然不假,金刚怒目的时候,却也实在是叫人心惊肉跳得厉害……
太子怔怔地望着那一双眼睛,竟是没来由的从心底里生出了浓浓的寒意,下意识退了半步,恼怒愤恨才一股脑儿的冒了上来:“你——”
“胤礽!”
人群外忽然传来康熙略显愠怒的声音。众人连忙扑倒在地请安,康熙却是半点儿也不去理会旁人,上下细看了一番太子确无损伤,便快步过去将那个脸色几乎惨白的儿子抱了起来。梁九功已在一旁呈上马扎,康熙揽着胤祺坐下,轻轻替他揉着心口,终于还是忍不住皱了眉低声道:“傻孩子,怎么就敢那么去拦,伤了自己怎么办?”
太子神色茫然了一瞬,他只道方才在自个儿最危急的时候,这个弟弟不仅不想法子帮他,还故意惊得他的马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掀落下去。可直到被康熙一语点明,又见方才那个救了他的小侍卫也回到了胤祺身后,这才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胤祺是在救他,一时却也是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康熙望着太子的模样,如何还不知道自个儿这个儿子的心思。可此时人多口杂,毕竟不是能多训诫的时候,便也只是轻叹一声道:“为君者,当有识人之能,方不负忠义之心……梁九功,传朕的口谕,就说五阿哥义勇双全,勇救太子,当为此番木兰围猎之首功——那黄马褂,便赏了五阿哥罢。”
“喳。”梁九功俯身应了一句,快步向外传谕去了。康熙见胤祺始终不言语,神色也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摸了摸他的脉象,竟仍是细促无力难以平复,心中更是担忧不已。正要传太医,黄天霸却已分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捞过自个儿这个小徒弟的腕子一摸,神色便沉了下来:“早说过你不可太过爆发自身的力道,这身子会撑不住,无端的去逞什么强?”
胤祺只觉得这会儿缓了下来,身上乏得厉害不愿说话,只是垂下目光心虚地笑了笑。康熙看着他依然没缓过来多少血色的面庞,忍不住担忧道:“天霸,小五到底有没有事?”
对着康熙,黄天霸的面色总算缓和了些许,摇了摇头道:“无妨,只是脱力罢了。他身子比别人弱些,内力耗竭,自然比旁人更难受,静静地歇上一阵子,缓过来就不要紧了。”
康熙微微颔首,竟是直接将胤祺抱了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走,朕送你回去歇着。”
太子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个儿的皇阿玛居然头一次将目光始终停留在另一个兄弟的身上,只觉心中愈发愤懑难平,那隐约的一丝愧意也早已被彻底冲散,原本已渐渐消去了恨意却悄然滋长了起来——明明他才是惊了马险死还生的那一个!就算确实是他误会了这个弟弟,皇阿玛又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给他脸子看,叫他全然下不来台?
明明——以前,都不是这个样儿的才对。
明明是他这位皇阿玛亲口说过的,胤礽可以错,但一国太子不能错,所以无论他做错了什么,闯了多大的篓子,都有人不辞辛劳地追着他收拾干净。慢慢地,他自个儿也就习惯了,既然太子不能错,那么他做的什么就都不是错儿,无论他多无所顾忌,多蛮不讲理,都永远只会是那些个被他狠狠踩在脚底下的兄弟、奴才们的错。就像当年,他险些把这个弟弟给打死,胤祺再见了他,也依然得笑着卑躬屈膝地说一句谢太子爷教诲……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他竟慢慢习惯了朝这个当年一只脚就可以踩死的弟弟低头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阿玛宠溺跟关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越来越少,反倒是更多了落在了这个死人脾气的老五身上?!
太子狠狠地攥着拳头,仿佛全然听不见身边人的关切询问,一双眼睛竟已隐隐发红。他忽然觉着自个儿实在太过可笑——干什么要巴巴儿地凑上去跟那个从里到外都叫他反感的弟弟处好关系?这人就是这样,你才低了一分的头,他就能踩到你脖颈上去!若不是他一直以来处处忍让,老五又凭什么敢那么看着他,凭什么敢不挨他的鞭子!
深深地埋下了头,太子的目光近乎狰狞地落在那匹马上,恨声道:“来人!给孤把这该死的畜生大卸八块,扔到山林里头去喂狗!”
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他的眼里蓦地闪过一丝狠厉,嘴角却忽然挑起诡异的弧度。
就像叔姥爷说的那样,早晚有一天,等这一切都成了他的,他自然就用不着再为这种事忍气吞声了……至于现在,又何必太着急呢?
——
康熙一路送了胤祺回到营帐,又特意叫梁九功去找个随驾的太医过来,反复确认过胤祺不过只是脱力,细细嘱咐了一番今儿一定好好休养,这才又匆匆赶往太子处去了。
黄天霸见着帐子里头已没了什么闲杂的外人,才总算松了口气,一巴掌拍在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小徒弟头上:“你也太过胡闹了!我教给你的内功心法,是叫你自震心脉的?”
“师父居然也学会说谎了,实在是大有长进……”胤祺靠在榻上轻笑了一句,低低咳了两声才又微寒了声音道:“不然——我那一鞭子,难道就白挨了么?”
黄天霸原本被他前一句话闹得面上泛红,正要气急辩解,却冷不丁听见胤祺后头的一句话里颇显陌生的语气,不由得微怔道:“什么鞭子?”
他到的晚,却是没见着之前的那一幕。还不等胤祺开口,一旁站着的贪狼便低声解释道:“主子为救太子,硬顶住了太子的惊马。太子却误会主子是要害他,一下来就叱骂主子,甚至欲加鞭笞……”
他每说一句,黄天霸的面色便沉上一分,待到听完,更是忍不住含怒起身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竟连句道歉都不与你说,不教训一番,还当你好欺负了!”
“师父,师父——”胤祺无奈失笑,忙一把扯住了黄天霸的衣裳,把这位二话不说就要去替他出气的师父拉了回来,“该做的我已都做过了,就不劳师父再处置他了。”
“你做了什么?”
黄天霸蹙了眉望着他,清俊的面庞上显出几分茫然不解来,眼里却仍带着隐隐的怒意:“你震的是你自己的心脉,难道还能叫他吐血不成!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说好听了是宽仁大度,却又有多少人暗地里说你窝囊可欺?若是每次都这般轻轻放下,早晚要叫人欺负得只剩下骨头!”
“宽仁大度……”胤祺像是颇觉有趣似的低低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又轻笑了一声,微微摇头道:“不过是懒得计较罢了,可这一次,我却是真打算跟他好好计较一番的——再不济,也得教一教这个被宠坏了的熊孩子该怎么做人才行。”
黄天霸疑惑地瞅着他,坐回了榻边的椅子上,轻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居然能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莫非真是总算开窍了?”
胤祺垂了眸淡淡地笑了笑,又轻叹了一声道:“我们两个毕竟是兄弟啊……这些日子的关系,就算依旧是打打闹闹的,却也已算是亲近了。可他甚至都不问我一句,就认定了我要害他,若不是贪狼拦住,那一鞭子能抽的我背过气去——若是他蓄意找我的茬,我当是半大孩子赌气顽劣,忍忍也就没事了。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随手鞭笞,总得叫他长点记性。不然将来若是脾气上来了就是一鞭子,我如何能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