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危机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消弭了下去,对外的宣称依然只是一场意外的山火,森严的守卫却是已无声无息地将燕山彻底的封在了外头。秋狝依然在继续,被尸体埋住的梁九功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一瘸一拐地跑到胤祺的帐子里含泪拜谢这天大的恩情,却被昨儿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的五阿哥连羞带恼地给不由分说揍了出去。
——丢大发人了!
胤祺郁郁地蹲在自个儿的帐篷里头,抱着流云的脖子寻求着安慰——真是匹好马啊,寸劲儿上该懂事就懂事绝不任性,下来了也不用哄,还知道舔着他的脸,眨巴着眼睛无声地关切他有没有受伤,顺带着嚼两口他的头发,温和地谴责一把这种撇下它自己去迎敌的过分行径。不像那头蠢鸟,刚霸气了两嗓子就又跟他“啾、啾”地叫个没完,还没心没肺地扯着他的袖子要肉吃,也不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儿怎么出得去帐子。
“主子——没事儿的,其实看不太出来……”
贪狼挑了帘子进来,昧心地低声劝着,又把准备好了的饭食细细给他摆在桌子上。流风不喜欢熟了的肉,跳过去叨了两下只觉不满至极,愤怒地把那一盘子手把肉一翅膀扇到了地上,又冲着胤祺大声抗议:“啾!啾啾!”
“好好好,啾啾啾。”胤祺被它烦的没辙,直接掐了膀子拎起来,顺手便照着帐子外头一扔,“反正你毛都长齐了,自个儿找食儿去!”
流风脖子一歪,在地上踱了两步,忽然振翅直冲向天空。胤祺总算舒了口气,看着后头跟进来的廉贞正饶有兴致的给流云备着草料,却是忍不住愕然道:“廉贞——你别告诉我你医那匹死马,还医出感情了……”
“回少主,那根本就不是匹马了,充其量是一堆马肉。”
廉贞随口应了一句,依然蹲在地上试图讨好流云,只可惜流云一向不愿搭理除了胤祺之外的人,虽然对他备的草料颇为满意,却只是埋头吃着,丝毫不理他伸出来表示友好的手。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把地上的手把肉收拾了搁在一旁,又含笑禀道:“主子睡着的那一天,我和廉贞把那马——那马肉捡了回来,又跑遍了猎场找差不多的来比对。这一来二去的,廉贞好像对养马还生出了不小的兴趣……”
“……”胤祺悻悻地闭了嘴,担忧地望着自个儿这个主修医道的暗卫,忽然忍不住觉得——自己仿佛一不小心,就培养了一个兽医出来……
“只是前儿的事也太惊险了些,主子下次可千万莫再自己出去了,再怎么也带上一两个的。巨门跟文曲都是极擅隐匿的,等闲人都发现不了,若是主子不嫌他们碍事,还是带上些保险。”
见胤祺心情好了些,贪狼便趁机又试探着劝了一句。虽然对昨天发生的事不甚清楚,可胤祺是被康熙亲自从火场里头抱出来的,他跟廉贞可是看的明明白白——既然如今已经认了主,他们最重要的使命自然就是保护这位小主子的安全,若是再出一回这样的事,他们还不如直接自裁谢罪算了。
“我回头问问,看能不能给你们几个正式的身份。”胤祺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点了点头坐在桌前,又接过贪狼递来的帕子净了净手,“对了,我这儿也没心思出去……外头现在是怎么传的?”
“外头就像是没有过那事儿一样,只说是主子身子本就弱,又为了救太子受了伤,得多休息几日。昨儿皇上一直守了一天,太子那边好像又折腾了几回,可皇上始终都没离开半步。旁的阿哥本是想来探望的,也都被挡了回去,只说是无甚大事——四阿哥还留了话儿,说是等今日猎完了回来,一定过来看您。”
贪狼的思路向来清楚,几句话便把这两日的始末说的利落干净。胤祺点了点头,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肉,又托着下巴思索道:“若是马——咳,马肉不好查,倒不如从太子那儿下手。我总觉着那天太子那根鞭子有什么蹊跷,那日我不过就是握了一把,手上就火辣辣的疼了半天,仔细想想那鞭子上又没倒刺儿,就算是蹭着了,也总不该疼那么久才是……”
贪狼跟廉贞齐声应了是,又凑到一块儿去继续研究着新的计划。胤祺拿过搁在一旁的帕子敷着眼睛,又忍不住想起那一宿肆无忌惮的痛哭,怔怔地出神了半晌,眼里便缓缓浸润过真实又温暖的笑意。
原来——这就叫做“活着”啊……
第66章 耍赖
吃过了饭才刚过晌午,胤祺在帐中闲坐着总觉无聊,又见着眼睛的肿总算差不多消了,便打算出去透透气儿。同样陪着他憋屈在帐子里头的流云倒是比他还要兴奋些,不住地打着响鼻,叼着他的衣裳就往外头拽,倒把胤祺惹得不住轻笑,顺手揉着它的大脑袋:“好啦,衣服扯坏了我也就用不着出去了……我们找四哥玩儿去好不好?”
“主子,四阿哥今儿走的还是北面草场。七阿哥昨日有些累了,就没跟着去,和旁的几个小阿哥一块跟纳兰大人学射猎呢——咱们可也往北面去?”
贪狼也去牵了一匹马在后头跟着,闻言便适时地补上了一句。胤祺点了点头,又忽然轻笑道:“我听你的口音倒像是京城里头的,可要说有京腔,却也不过是一两个字儿带着那么点儿的意思——你小时候可在京城待过?”
“回主子,属下本就是辛者库的罪奴,幸得谢大爷买了去……小时候听着身边人都是这么讲话,虽说后来到了江南改了不少,可也老是扳不过来。”贪狼微垂了头浅笑一句,说出的话却是叫胤祺心里头不由微动:“辛者库?是什么人家,犯了什么过错?”
“属下其实也不知,只记得小时候住在村子里,有一日好好的与母亲、大哥跟妹子在家劳作,忽然来了个差官说是什么本家主族的大爷犯了法,就把我们都给充了官奴。”贪狼淡淡地笑了笑,边回忆边缓缓继续道:“恰好那时候谢大爷在京,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属下的资质,找人替属下赎了身。这一转眼,就是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母亲跟大哥妹妹他们还好不好……”
他的神色并无半点不平哀戚,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全然不由的自主的命运。胤祺听得微微皱眉,却终归还是并未多说,只是沉吟片刻才道:“我回头去看看你们主家犯了什么错儿,若不是大事儿,就去跟皇阿玛求个恩典,把你们家给赦了。此事先莫张扬,还得看看风头再说,我也没把握就一定能成,明白吗?”
贪狼猛然抬头,一贯平静淡然的神色间竟仿佛忽然显出隐隐的激动来,许久才哽声道:“主子能有此心,贪狼已感激不尽……”
“倒也要不着什么感激的——只是觉着我既然过得顺意,就不想叫跟着我的人还有委屈受罢了。”
胤祺淡淡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便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便朝北边儿的草场去了。贪狼也策马跟上,依旧如往日一般无言地守在他的身后,一双眼也已迅速恢复了沉静警觉,仔细地巡视着四周的每一寸风吹草动。
——他当然明白,自个儿的身份本来就是用来做人情的。只要胤祺能救了他们一家人,也就意味着他今后一定会肝脑涂地地效忠着这么一位主子,而当主子的,自然也能放心地信任这么一个全家都捏在自己手里的属下。可即便事实就是这般的冰冷现实,对他来说,却也已是天大的恩惠跟机缘。
苦修武艺精研百家,从那么多个孩子里头拔成尖子被当做核心来培养,他一直为着的,不也就是有这么一天能救出自个儿的家人来么?自打走上了这条暗卫的路,他就知道自个儿早晚会效忠一个人,为他生为他死,用自个儿的全部来护住这么一个人的安宁——这位小主子虽然身份特殊了些,遇险的次数也不知怎么的就比旁人多出不少来,可守着这么样儿的一位主子,他的心里头却还是情愿跟欢喜的。
两人还未走多久,便远远的见着了四阿哥胤禛的身影。胤祺见他并未张弓搭箭,便放心地催了马跑过去,笑着扬声招呼道:“四哥,收成怎么样?”
“五弟!”胤禛一见他,目光却也是跟着一亮,忙下了马迎过来,“怎么没在帐子里头歇着,身子可好些了没有?”
“早就好了,就是头天屁股叫马鞍磨得生疼,在帐子里头躲懒呢。”胤祺冲着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怪相,引得胤禛忍不住轻笑出声,又一本正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慢慢儿的习惯了也就好了,我这两日也正觉着疼呢……”
“皇阿玛也这么说,还不是嫌我细皮嫩肉的没茧子——这不,今儿不就是特意来‘习惯习惯’的么?”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兴致勃勃地冲他扬了下手里的弓,“四哥都打着什么了,我来帮你好不好?”
前日的口谕传得广,都知道他得了皇马褂,自然是用不着再费劲儿的猎什么了的。胤禛略一寻思便也痛快地点了点头,将随身的口袋里装的战利品亮给他看:“我的骑射一般,射兔子有些困难。跟着大军扫着了两头鹿,一头獐子,昨儿又猎了一头鹿跟两只野山鸡……”
猎物自是要送回去叫人加工的,他这儿只留了鹿尾跟獐子的尖牙,还有两根山鸡的尾翎。胤祺好奇地往里头瞅了一眼,却冷不丁被那血腥气一冲,忍不住泛上些反胃来,仓皇的捂了嘴急喘几声,脑海中又不由浮现出始终被他刻意忽视着的那些记忆。
那是四条人命啊……不是人造血浆,不是龙套演的尸体,是活生生的人被抹了脖子,一瞬间就没了气息。温热的血流了一地,漫过他的脚边,沾染在他的衣服上——原来死亡真的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简单得仿佛就只在人的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