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闻言微蹙了眉,正要开口细问,康熙却已由梁九功扶着登上了轿子。望着自家皇阿玛眉宇间皱得跟刀刻斧劈似的深刻纹路,胤祺心里头却也是莫名的跟着微沉,裹着被子挪到了康熙身边,扯着他的袖子轻声唤道:“皇阿玛……”
“嗯?”康熙从沉思中惊醒,一见这个儿子居然露了半边儿的身子在外头,便不由分说地把他重新塞了回去,又拿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好:“夜里冷,你穿得太少,别着了凉。”
“……”胤祺几乎被自家的皇阿玛裹成了一个蚕蛹,却也只能悲愤地眨着眼睛,试图发出无声而强烈的质问——他穿得少有什么问题?他这儿都睡到一半儿了,居然就这么被强行连窝端走,连个换衣裳的时间都没留给他,这能赖他吗?!
只可惜纵然他这儿的悲愤都快化成了实质,康熙却依然像是全不曾留意着似的,只是怔怔地望着手上的一串念珠出神。胤祺静静地望了他一阵,忍不住微蹙了眉,心里头忽然便生出了些个不祥的预感来。
看来——自家皇阿玛跟太子这一回,怕是聊得比以往还要不合拍得多啊……
说实话,他是不乐意见到太子这么早就跟康熙生了嫌隙的,尤其还是因为他而生出的嫌隙——虽说未必事事都是真心使然,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除开上赶着惹他的那些个不算,他都喜欢看见身边儿的人因为自己过得乐乐呵呵的。这一次因为太子的事儿这般大动肝火,也不尽然就是因为他没完没了的折腾自个儿,更是因为康熙的目光叫他心里头堵得难受,没来由的就觉着一股火气直冲头顶,非得亲自揍一顿那个被惯坏了的熊孩子不可。
两个人都在转着自个儿的心思,这一路竟也是始终默默无语。轿子直接被抬到了昭仁殿里头,胤祺再一次被连着被子一块儿端到了炕上,只觉着自个儿的尊严仿佛受到了强烈的挑战,郁郁地在那宽大的炕席上打了两个滚儿,把脸埋到被子里头不肯说话。
“小五……”
康熙在炕边儿坐了,将那裹成一团的被子扒开了个小口,又轻缓地拍抚了两下,沉默许久才道:“告诉朕——你真是那么想的么?”
胤祺把脑袋从那个小口里头探了出来,茫然地瞅着康熙,脑子里却是飞速地运转起来,努力地回想着他究竟都说过了什么话——他冲出去揍太子的时候情绪其实已经很激动了,保不准就即兴发挥出了什么本不在计划内的台词,现在再叫他复述一遍,只怕都很难再一模一样地背出来。
康熙早已熟悉了自个儿这个儿子说过的话转头就忘的毛病,无奈地笑了笑,揽着他靠进了自个儿怀里,轻抚着他的额顶道:“你跟太子说——朕对他严苛,是因为他是我大清的储君,承载了朕的期望。可朕对你好,却是因为你……”
后头的话他却无论如何都再说不出来,甚至只要想上一想,心里头就揪着疼得喘不上气。静默了片刻,胤祺却忽然从他的怀里撑直了身子,郑重地跪坐起身,迎上了他的目光缓声道:“康熙二十四年,儿子险些被那一场大火害了性命,皇阿玛守了儿子三天三夜,直到儿子死里逃生。”
康熙不由微怔,原本黯淡恍惚的眼底却像是蓦地亮起了一点微芒,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儿子,胸口竟是止不住的微微起伏。
“康熙二十四年腊月,皇阿玛亲身跳进冰潭水里头,拼了命把儿子救了回来。康熙二十五年,皇阿玛亲指纳兰谙达教导儿子骑射,一应课业无不精心授受,儿子更是能时时伴驾,听皇阿玛亲自教导。康熙二十五年冬,儿子被尚书房师傅无端责罚,皇阿玛守了儿子整整一宿,直到儿子退烧醒来。事了之后,皇阿玛将罪首交由儿子放手处置,又钦赐天霸师父教授儿子内外功夫,赐龙纹佩护身,赐廷玉做了儿子的伴读……”
“……康熙二十六年,皇阿玛赐儿子浣竹轩,准儿子不依份例、不用下人,可放纵着过那自由自在的日子,所赐宝马良驹,亦曾数次救得儿子性命。康熙二十七年,儿子得赐龙鳞匕,获七星暗卫,蒙圣恩主持织造府。同年秋,随驾木兰秋狝,得赐黄马褂,自此得以参赞政事,皇阿玛事事耐心引导传授,从无半分不渝之色。”
一气儿将这些年的事儿历数了下来,胤祺的气息已有些不稳,却仍挺直了脊背郑重地跪坐着,迎上康熙的注视浅笑着哽声道:“皇阿玛对儿子的好,一桩一件,儿子心里头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也正是为了这个,儿子绝不愿意看见——就因为皇阿玛心疼儿子,就要多生一份气,多操一份心。就要时时地皱着眉头,整日里夹在儿子跟二哥间进退两难。倘若这么说就能叫二哥好受些,儿子说上一百句、一千句都无妨,倘若儿子退一步,就能平复了二哥心里头的火气,儿子宁愿打今儿起就搬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