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日洛阳的街道上,虽然天气寒冷,但仍然是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好一派热闹繁华的太平景象。
所谓盛世无饥馁,其实也不过是句夸张之词,无论哪朝哪代,国家如何富强,始终绝不了根儿的就是穷人,正因为有了穷人,才能让富豪们趾高气扬,得意非凡的凌驾於穷人之上,显示出他们的挥金如土,财大气粗。
就如同云罗现在的处境,跪在地上,头上插著卖身的草签,身上穿著褴褛的衣衫,低著头,畏缩的偷偷看著眼前晃过一双双式样各异的鞋子,一副地道的穷人相,衬托出从他身旁走过的一个个富家公子是那样的神采飞扬,气度不凡。
云罗希望有谁能够停下来看他一眼,最好能出十几串钱将他买下,草堂里爹爹的尸体再不掩埋,就要腐烂掉了,他不想让老人家到最後依然不能入土为安。只可惜走过的富人虽多,却谁也不愿意买下一个毫无姿色可言的青年男子。他们需要的是二八年华的俏丽女儿家,还可以上前调笑几句,若长得对了自己的心思,或许也可以买下来供他们在床上狎玩几夜。男人嘛,哼哼,家里的长工仆役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买一张嘴巴回去蹭饭吃。
云罗跪了一天,膝盖先是针刺般的疼,渐渐的便麻木了,他一低头,一滴眼泪流下,未到下巴便冻结在脸上。天色已经黑下来,空中也渐渐飘起了雪珠儿,行人们都快步向家里走去,原本热闹的街道上,逐渐的没了一个人影儿,只余地平线上一辆缓缓驶过来的马车。云罗叹了口气,看来是不会有人理睬自己了,再这样下去,别说爹爹无法下葬,自己也要冻死在这里。
他活动了活动膝盖,想站起身来,这才惊恐的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支配不了两只腿,只吓得脑中一片空白,想著自己大概要死在这里。就在此时,马车的声音已在近前,忽然一把清亮好听的声音响起:“阿三,看看这个人在干什麽?”随著话音,从马车里跳下一个年轻的仆役,走到云罗近前看了看,然後回身嚷道:“爷,这男人在卖身呢,却不知是为了什麽缘故。”
云罗心中升起一线希望,他向来老实木呐,不善言语,此时却忙抬起头,一脸哀求的道:“我爹死了无钱掩埋,求大爷发发慈悲,行行好,出几串钱将我买下来,让我葬了我爹,云罗愿意作牛作马,报答大爷的恩情。”话音刚落,那仆役便大惊小怪的喊起来:“爷,他说出几串钱就能买下他,啧啧,这儿的人卖的真便宜,不过我们却也不缺这种粗使夥计,爷看……”他没说下去,但云罗心中的一点希望却慢慢冷了下来。
车里的爷懒懒的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的道:“算了,给他几串钱,买下来吧,这天寒地冻的,就当做好事了。”冷不防天上一个雷劈下,那人吓了一跳,阿三笑道:“爷,老天都听不过去呢,几串钱买个人,还说自己是做好事,哈哈哈……”
“阿三,是不是嫌自己的月钱多了花不完啊?要不要爷我给你降几个?”阴恻恻的声音,听得阿三一吐舌头,嘟嘟囔囔道:“这年头,说句真话也犯罪啊。”说完对还跪著发呆的云罗道:“赶紧起来吧,爷要买你呢。”言罢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约有三两重,递给云罗道:“先和我们回去,到府里交接清了,你再回去安葬你爹,行不?”说完又扭头向车里人道:“爷,这钱我先替你垫付上,回府别忘了补给我啊。”
车里人不耐道:“少废话,爷还能混赖你几个钱不成?”而云罗跪在那里,接过那其实并不沈重的碎银,眼角不由得都湿了,听阿三说让自己先跟他回去,他连忙点头答应道:“好,我……我这就和爷……回去。”一边说一边要费力的站起身,双腿却越发站不起来了,他生怕对方以为自己是个残疾会反悔,咬牙挣命的一站,谁知腿刚离地,就又“咕咚”一声坐倒。
车里男子听到响动,掀开帘子瞧了瞧,摇头道:“大概跪的时间长了,这天寒地冻的,怕把腿冻坏了呢,阿三,赶紧扶他到车里来,等回府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落下毛病不是好玩的。”说完,阿三果然扶起云罗,笑道:“你倒是好运,难得爷凭回良心办事儿。”一边扶著他进了车里,早听那少爷哼了一声道:“阿三,我若是那种恶主人,先就将你这个不留口德的奴才给宰了。”说完拿起一盏琉璃小灯向云罗脸上照了照,讶然道:“不是吧,听这名字该是个美人,怎麽却是个普通男人,呜呼,十几串钱买了个长工,老天爷,你对我太残忍了吧。”
2
云罗惭愧的低下头,一旁阿三却幸灾乐祸的笑道:“爷,不是十几串钱,是三两银子,刚刚我给了他三两银子。”话音未落就听他的爷惊呼道:“啊,臭阿三,你当爷的钱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啊,混帐王八羔子,你看看他浑身上下,哪有一点儿地方值三两银子。”
阿三让云罗坐下,他如何敢坐,却被按著坐了下来,听阿三笑道:“你别管爷,他就是这样人,嘴上不留口德的,你将来也要变得伶牙俐齿一些,才不会吃亏。”说完递给他一张纸道:“这是卖身契,你签了,银子就归你,当然,你的人也就归我们了。”说完又回头对他主子道:“行了,别嚷嚷了,以为谁不知道怎的,你的银子本来就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嘛,有什麽值得心疼的。”
马车向前行进,云罗呆呆的看著恶主与刁奴一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及至到了一座辉煌的府邸前,阿三扶著他下了马车,傲然道:“看到没?刚才我已经用实战给你上了一堂课,对待咱们主子就是要这样的不屈不挠,针锋以对,否则就等著他狠狠的剥削你吧。恩,不用感谢我了,学费我不会给你要多的,等到你有了月钱,给我两个月的分子就行了。”
云罗再次呆住,那年轻的主人又凑过来,搂住他的肩膀,云罗心里一颤,也不敢挣扎,听他哼声道:“看到了吗?我的手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以後机灵著点儿,多多靠近主子我,省得一个不慎,就被人连皮带骨头给吃的渣儿都不剩。”说著话来到屋里,借著大堂上明亮的烛光,云罗这才看清年轻的主人十分的英俊,是他看过的最最好看的人,不由多看了几眼,想著这主子还亲热的攀著自己肩膀,心里就不知怎的乱撞起来,却听阿三道:“行了行了,爷虽然好看,但不能多看,否则今儿晚上他该睡不著觉了,咱们爷是个不能夸赞和崇拜的主儿,这一条下人们都知晓的,不然那尾巴也能长出九条来。”
“阿三,你是不是怕爷我把你当哑巴卖了啊?还九条尾巴,你当爷是狐狸呢。”尹鉴非说完来到主位上坐下,不耐道:“尹隆这老家夥怎麽还不过来,敢让爷等他。”话音刚落,从门外进来一个头发半白却是精神矍铄的老者,哈哈大笑道:“爷别发火,老奴这不来了吗?”
尹鉴非上下打量了老者几眼,不悦道:“老东西,你的精神可是更旺盛了,说,是不是把主子我存在这里的雪参补气丹给偷吃了?否则怎能越老越年轻。”
尹隆呵呵笑道:“爷别这麽小气,老奴也不过看那东西挺多,所以吃了两颗而已……”话没说完,尹鉴非已气的跳起来道:“两颗?总共有几颗?啊?那是我过年要送给京城里老太婆的东西,你也敢偷吞。”说完颓然坐下道:“完了完了,我早该知道你靠不住的,算了。”他一摆手,指著云罗道:“这是我新买的长工,先放在你这儿,他两条腿怕是冻坏了,找个好大夫医治医治,银子你来出,妈的,你这老东西还不知道贪了我多少银子呢,出一点血也是应该的。”
尹隆道:“是,这事儿包在老奴身上了,只不知爷是否明天就动身去京城,还是过几天再说,回来时还打这儿走吗?”
尹鉴非点头道:“恩,明天再不走,过年前就到不了京城了,你们是不知道那老虔婆的厉害程度,她真能打断我的腿。明年开春我就回来,这个云罗你先训练著,要是能下水,我就带上他,要是只旱鸭子,我就把他留下来做这非离山庄的总管,哼,我看他老实的很,决不会像你这老东西那般贪婪的。”
尹隆干笑一声:“是,爷放心,老奴一定好好训练他,决不能让他留下来抢老奴的饭碗,爷尽管把他交给我好了。”说完又忍不住笑道:“其实老奴能变成今天这样子,还要多谢主子的**,毕竟在很久以前,老奴记得自己也是很老实的,呵呵。”
这里刚说完,後堂里忽然传出一串银铃般的声音道:“怎麽?有新小弟过来了?来,让姐姐看看。”随著话音,一个穿著大红锦衣的女子风一般飘了出来,阿三忙谄媚的笑道:“灯笼姐,这是新买的长工,叫云罗,三两银子是我垫的,稍後灯笼姐可得记著给我销帐啊。”
灯笼没理他,拉起云罗的手,上下打量了几眼,疑惑的看向尹鉴非:“爷,这就是你要买去船上伺候你的美少年吗?你……的眼光何时变得……哦,这麽的与众不同了?我怎麽都不知道呢。”
3
云罗再度自卑的低下头去,却听他那个不留口德的主子嚷嚷道:“美少年?你看他哪点儿和美少年沾边儿,你主子我就是日行一善,看他跪在那里可怜,才买了他让他有钱葬父就是了,这跟我的眼光没有半点关系。听清楚了吗?”
云罗听见主子对自己的评价,一颗头更低下来,倒是那个叫做灯笼的女子执起他的手,微笑道:“做主子的下人,别太老实了,否则可要被他欺负死呢。恩,你这名字倒好听的紧,云罗云罗,万里云罗一雁飞,想必你父母都是有点知识的人,只是名字虽好,却有点儿女孩儿气了。”
云罗期期艾艾道:“我……我爹娘……爹娘都不识字,因为爹姓云,娘姓罗,所以想不出别的名字,就把两个姓儿凑在了一处……”没等他说完,就听上面有人“噗”的一声,似乎是茶或点心之类的喷了出来,然後阿三在那儿哈哈大笑道:“哦,原来就是这样简单啊,亏有的人还以为这麽美的名字,就算不是绝色美少年也一定是个有点书香底子可以和他谈诗论赋附庸风雅的人呢,却原来只是这麽简单,哈哈哈哈……哦。”笑声嘎然而止,云罗和灯笼抬头看去,只见尹鉴非一把掐住阿三的脖子,阴恻恻道:“你再敢笑一声,信不信我扭断你的喉咙比扭断鸡脖子还要容易?”
阿三果然如被宰公鸡一般扑腾起来,还一边艰难的叫:“杀……人……灭……口……啊……”不等叫完,冷不防云罗一下子扑了上去,因为两条腿不太好使唤,还没扑到近前就倒在了地上,他连忙正了身子,重重磕下头去,凄惶叫道:“爷,都是云罗的错,你饶了阿三,你饶了他吧,都是云罗的错……”
这一下尹鉴非和阿三还有灯笼都愣在了那里,半晌尹鉴非讪讪的放开了阿三,嘴里咕哝道:“真是个死心眼儿的,没意思。”说完打了个呵欠,拖著步子往後堂走去。这里阿三一把抱住云罗,感动道:“云罗,你真是太可爱了,怎麽会有你这样善良的傻瓜呢,唉,你这样到了船上,一定会吃亏的啊。不过你放心好了,就冲你今晚这一举动,将来阿三会罩著你的。”
一旁的灯笼自言自语道:“呵呵,有趣,看来主子的恶人形象这下深入人心了呢。”她又偏著头看了看云罗,叹了口气道:“可惜长得太差,喂,你多大了?”冷不防问出的话让云罗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连忙道“二……二十七……”
“二十七啊。”灯笼再度陷入自语中:“恩,爷才十九岁,怎麽著这年纪相差的也太大,唉,真是可惜了,否则倒是应该有点可能的,呵呵,不过没有可能也好,无论如何,京城里的那位老人家大概是不会允许主子真的找一个男人吧。”
这一番自语,云罗有听没有懂,阿三虽然听得懂,却不愿多做解释,恰在此时大夫来了,替云罗瞧了瞧腿,摇头道:“寒症入骨,恐怕想恢复到从前健步如飞的状态是难了,先吃几副药,再外敷几贴试试看。”说完到屋外开了方子。这里云罗记挂还在草堂待埋的爹的尸骨,连忙就和阿三告假,要去办这宗事,阿三禁不得他磨,只好答允他明天一早让他回去,今夜天晚了,又下著雪,没个帮手的。如此这番方将云罗暂时安抚住。
当下众人都歇了,一夜无话,到第二日,尹鉴非等人天未亮便起了来上路,临出门前,阿三将云罗要去葬他父亲的事告诉了尹隆,对方答应说一定办妥,他才放心离开。待车出了非离山庄十几里地,冷不防尹鉴非问道:“昨晚大夫来了怎麽说?”
阿三愣了一下,方想起来主子是在问云罗的腿,忙摇头,一脸惋惜的道:“大夫说,恐怕是要落下点毛病了,想恢复从前不太可能。”说完,听尹鉴非也叹了一声道:“可惜了,那麽一个老实人,算了,就不让他跟著出海了,让尹隆好好照顾他,在山庄里随便给他点事情做也就是了。”阿三答应下来,掀开帘子去看,只见非离山庄在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了一个小点儿,心道云罗大概起来了,有尹隆帮助,去葬他爹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他的腿虽然落了毛病,不过对於那麽善良的人,也许不用跟著出海对他而言,反而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4
光阴似箭,转眼间冰河解冻,春暖花开,大地一片勃勃生机。
非离山庄的大花园里,一个貌不出众的青年正将桶里的水舀了浇花,他浇的十分认真,连那些幼嫩的花叶也细心的照顾到。正专心工作呢,忽听旁边有人经过,打趣笑道:“云罗,听说你已经练成了狗刨儿,恭喜恭喜啊。”
云罗脸一红,呐呐道:“还差的远呢,总管说我除非练会了蛙泳,否则不许出海。”他站起身,那人连忙帮他拿著桶,见他一瘸一拐的走到另一从牡丹前,不由哼了一声道:“尹总管这叫强人所难,你的腿都这样儿,练成狗刨儿就不错了,还蛙泳呢。云罗,你听我一句,何苦非要跟著主人出海呢?在这非离山庄里,有吃有喝的,大家和乐融融岂不好?那海上生活岂是好过的,遇到了大风浪,更可怕呢,到时候万一连命都丢了,岂非不值。”
云罗不做声,那人正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话,却听他轻声道:“这些我都想过,但我的命都可以说是主人救的,我要报答他就只有跟著出海。”不等说完,那人已飞起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奈道:“你啊,就是个死心眼儿。”说完将桶给他放下,又忍不住笑道:“不过今年大概是不成了,听说主人再有几天便能回来,我不信你这麽短的时间内能练成蛙泳,你啊,就安心呆在这里吧。”
云罗一听见说尹鉴非就要回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起身问道:“华哥儿,这是真的吗?主人……他要回来了?”脑海中闪现出那张神采飞扬的少年脸孔,不知为何,心里似乎一下子暖了起来,也不知有什麽东西在长大,一瞬间就涨的满满的。
华哥儿见他那激动样子,不由失笑道:“是啊,没看见这几天大家都在卖力收拾山庄吗?不过主人每次来回,都是一沾一落的,住不了两天便要走了,云罗,你今年就别想著这事儿,等到把蛙泳练会了,明年再要求跟著主人也是一样的。”
云罗没有回话,转过身子又去浇花,心里却已做好了盘算,华哥儿还想再说什麽,想了想终是作罢,摇著头叹著气离去,一边还自言自语道:“唉,这死心眼儿的,也不知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云罗听见了他的自语,望望周围没人,不由得露出罕见调皮笑容,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道:“华哥儿,我当然听进去了,不过不好意思,又从这只耳朵冒出去了,呵呵。”他比了比自己的右耳,心里因为就要到来的尹鉴非而起伏不定,根本再静不下心来浇花。
果不其然,五日後,尹鉴非带著阿三和灯笼回来了,随他们一起的,还有两名绝美的少年,一个妖娆无比,举止间夸张而又魅惑人心,面上总是带著勾魂儿的笑容。另一个却要高傲多了,虽然也是一张绝色的脸孔,却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充满清冷出尘气质,便如那冰山上的雪莲花一般。这两个少年一下车,便抢尽了尹鉴非的风头,迎接的人群里发出惊豔的低呼声,有几个定力低下的家丁当场流出了可耻的口水。
云罗呆呆的看著那两个天上明月一般的少年,那是他想都想不到的天人之姿,看著那个带笑的少年扶风杨柳似的款摆腰身,来到众人面前福了一福,未语先笑道:“请众位哥哥姐姐安,我叫明珠,他叫明若,我们都是爷买下到船上去服侍他的,要在这里叨扰两天,还请哥哥姐姐们多多指教了。”说完拉过明若给大家行礼,明若哼了一声,却是挣脱了他。尹鉴非在旁边笑道:“明若一向如此,不必逼他。”言语中的回护之意十分明显,登时让云罗心中似乎掏空了一样的难受起来。
当下尹隆笑嘻嘻将他们迎进山庄里,早已治好了洗尘接风的宴席,云罗远远看著尹鉴非与两个少年同坐在一起,不觉怅然若失,忽然一个仆人来到近前,笑道:“云罗,总管说了,你腿脚不便,回去歇著吧,上船的事儿,他会和主人说的,至於能否如愿,就要看主人允不允准了。”
云罗倒不想回去,无奈在这里看著尹鉴非与那两个少年调笑,更是扎眼,只好轻声道:“那好,我就回去了,你们辛苦些吧。”一边说一边拖著步子向自己居处走去,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两眼,却见那叫明珠的少年蛇一般攀在尹鉴非的臂上,欢笑著将一杯美酒递到他唇边,又不知说了些什麽,引得对方开怀大笑起来。他心里一痛,狠狠回过头去,却不知为什麽,心中那股要上船的念头不但没有黯淡下来,反而更加坚定了。
5
这几天因为要迎接尹鉴非,云罗与那些家丁们一起,著实忙乱了几日,如今清闲下来,浑身上下虽然疲劳不堪,却不知为何,只要一想起尹鉴非拥著那两个少年的身影,心里就烦躁不已,连觉也睡不著,好容易辗转反侧到了傍晚,忽闻窗外有人喊他道:“云罗,总管叫你去前厅一趟呢。说是要研究你上船的事儿。”
云罗一骨碌爬起身来,一边忙著穿上外衣一边喊:“我知道了,这就来。”说著话胡乱把头发挽了一挽,便朝前厅而去,一进门,尚未拜见主人,就有人一把扑上来了,呼天喊地的嚎道:“云罗啊,我的好哥哥,你一天没出来,我还以为你被尹隆那个老家夥给暗害了呢,呜呜呜,好在现在没事儿,否则我拼了命也要替你讨回公道啊。”说完离开他的身子,云罗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个刁奴阿三,他连忙笑道:“多谢你挂念,我好好的儿,尹总管人很好,很照顾我。”说完了,又听阿三问他道:“你爹都好好安葬了吗?你的腿怎麽样?看你走路有些不便利,到底落下毛病了吗?”等语。
不等云罗回答,阿三身後一个低沈魅惑的懒懒声音道:“行了,别演戏了,这时候拿出这副关心的嘴脸,在京城,我可从没听你提起过他。”云罗循声望去,只见尹鉴非穿著寻常家居的白色缎衣,散著一头黑发,以手支颌,正眯著眼瞧自己,一边瞧著,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方漫不经心说道:“恩,如今见了人,倒有点印象了,先前尹隆说你的名字,我是怎麽著都对不上号去。恩,听说你想跟著我们上船出海,是也不是?”
云罗忙跪下道:“是的,爷,云罗虽然腿脚不便,但云罗会努力学习游泳,一定不给爷和其他人添麻烦。”话音刚落,坐在尹鉴非旁边的明珠便嗤笑一声,掩嘴道:“腿脚不便还学游泳,呵呵,今年听见的怪事还真不少啊。”他说完,尹鉴非已经点头道:“这话说得不错,云罗,我虽然买下了你,却并不代表就一定要让你跟著出海伺候,你在非离山庄好好干,就当作是报答了我,也是一样的。”
云罗眼见这事儿就要定下,不由急道:“爷,我……我已经学会了狗刨儿,只要再给我点儿时间,我……我一定学会蛙泳,总管说,我只要学会了蛙泳,就能跟著你了,求爷给云罗个机会。”
尹鉴非不耐道:“你怎麽不明白?唉,爷我喜欢风趣的人,可是你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和阿三开个玩笑你都当真,砰砰砰的直磕头求我饶了阿三,你这样无趣的实心眼儿,不对爷的脾胃,懂吗?好了,这事儿不用再说,你就好好呆在山庄里,干些轻便的活儿就是了,左右爷我每年都要回来一趟,到时候再好好伺候我,一样可以尽心。”说完站起身,也不管云罗怔在那里,搂著明珠奔後堂去了。这里阿三叹了口气道:“云罗,爷虽然是个好主人,可他决定了的事,却也不容任何人改变,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其实海上风浪大,危险也多,你……唉,你是不知道爷做的什麽营生,信弟弟我的话,留在山庄里,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废话道:“出海了,对你则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云罗呆呆的看著尹鉴非消失的背影,脑海里的画面还停留在他搂著明珠肩膀施然而去的瞬间,他心里一酸,在这一刻,终於明白了自己的感觉,没错,他是在嫉妒明珠,嫉妒他可以妖娆的靠在爷的怀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嫉妒,难道他竟然对爷起了非分之想吗?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云罗拼命的摇著头:“怎麽会?怎麽可以有这种念头,爷是天上白云般高洁的大人物,岂是自己这小小的一粒沙子能匹配得起的。
“阿三,谢谢你,但是……我一定要争取上船出海。”云罗轻声坚定的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没错,他是配不上爷的,永远也配不上,这一辈子,只要能守在爷的身边,每天都能见得到他,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阿三看著他昂然走出去的背影,直摇头自语道:“唉,这个死心眼儿,怎麽说都不明白呢,当海上生活就那麽容易吗?真是的,好在爷不带他,他也没辙,否则白白在船上送了命,唉,岂不可惜?”
6
夜深沈,非离山庄的赏荷亭里,两个人影隐身在黑暗中,其中一人寒星般的眸子正专注看著亭子底下的池塘。
虽然已是晚春时节,但荷花尚未开放,只长出并不张扬的几片圆叶,怯怯羞羞立於塘中。借著不甚明亮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池塘中有一个黑影正在水里扑腾。
“爷,是小偷吗?”虽然低沈却仍显得妖调的声音,是明珠。他在看了半天後,终於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却听身边的尹鉴非似笑非笑道:“小偷?你有看过笨的只会狗刨的小偷吗?而且扑腾了这半天还没有上岸,在水里偷什麽?莲藕吗?”话音刚落,身後忽然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爷说得没错,那不是小偷,只是一个想跟爷出海而苦练泳技的认真孩子。”
尹鉴非挑高了一条眉毛:“哦?非离山庄里还会有这麽忠心於我的勤快人吗?我记得你这老家夥的手下都是那些贪生怕死的家夥啊,不是不肯下决心练水下本领船上功夫的懒虫,就是害怕厮杀对阵的鼠辈,哼哼,这鸡群里怎麽可能忽然就出现一只大仙鹤呢?”
尹隆笑道:“爷,您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不等说完,尹鉴非已不耐道:“到底是谁,别卖关子了。”说完又望向那个还在水中笨拙划水的人,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不由得失声道:“不会是他吧?那个云罗?”
尹隆呵呵笑了起来:“爷您真是成了精的人,一猜就猜中了,不是他还有谁,为了能和你上船,他一直都在勤练水性,可惜因为那条腿的关系,进展实在缓慢,其实就他这样子,能有进展已经不错了……”一语未完,忽见尹鉴非怒气冲冲道:“糊涂糊涂,他糊涂你也跟著,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干什麽营生的吗?就算他的水性练好了,一旦与人对阵起来,他怎麽自保?”说完也不等尹隆解释,竟然脱了外衣,攀上亭子的栏杆,轻轻向下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只听“扑通”一声,黑夜里的池面溅起几朵微小的水花,尹鉴非整个人已如游鱼般跳进池里。
晚春时分的塘水仍十分冰冷,云罗为了能跟著尹鉴非,不过是在咬牙苦捱罢了,正冻得发抖间,忽听落水声音,不等他回头去看,水下的腿忽然被人紧紧抱住,半分挣扎不得,他心下大骇,暗道没听说这里有水鬼出没啊,一边急著挣脱,不经意间,腰上却又挨了一拳,只痛得他眼冒金星,一口气憋不住,张嘴喝了一大口水,那身子越发往下沈去,正当他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时,忽听“哗啦”一声,竟是抱住他腿的人又托著他来到了水面,接著来到岸上。
云罗整个人都被弄糊涂了,冷不防後背上被“啪啪啪”使劲儿的拍了几下,他吐出腹中池水,睁开眼睛望去,只见尹鉴非只著一件单衣,正铁青著脸看他,冷冷道:“就你这点底子,还想跟著我上船?告诉你,再练十年也不中用。”
此时尹隆和明珠等都已下了亭子,听了尹鉴非这句话,明珠忍不住掩嘴而笑。云罗惨白著一张脸,也不知是冻得抑或是别的原因,听见明珠笑声,他竟然再不似以往那般畏缩,反抬起脸反驳道:“爷,尹总管说过,只要我练会了蛙泳,就可以跟著爷上船了。”
尹鉴非吼道:“蛙泳?你听那老家夥糊弄你呢,你知道爷我干得是什麽营生吗?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大海盗风浪,你知道风浪吧?横行海上的大盗贼,统一了各个小股海盗的伟大首领,哼,你知道我和那群手下每年要消灭多少居心叵测的敌国船只吗?你知道每一年死在我们手下的人数有多少吗?你又知道每年我们中又有多少人身首异处吗?你不过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何苦放著非离山庄的安逸生活不过,非要去过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呢?”
在听到“风浪”这个名字後,云罗的心里不能说一点儿不震惊。在海岭国,大海盗风浪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民间有流言说他真正的身份其实是皇子,所以虽然是海盗,但却帮助国家消灭敌国的海上贼寇,保护自己国家和别国的商船往来,可以说,只要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无不把风浪当作活神一般来崇拜。
但震惊过後,云罗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倔强道:“那又怎麽样,别说爷是风浪,就算是海啸,云罗也决不改变自己的决定,水性和武功不是吗?云罗会努力,今年不行,就明年,明年不行就後年,云罗心志已决,不会更改。”这番豪言壮语刚说完,一阵夜风吹来,他机灵灵打了个冷颤,不住的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