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直起身,掸了掸手上的尘土,缓缓走到了小公子身前,他面色温和,只是让人猜不透他在思索什么。
“沈道长。”小公子静静地坐在一块被烧得漆黑的大石上,不顾那一身白色的绫罗,被弄得肮脏斑斓。
沈约却突然抽出了长剑,直直地抵住了面前少年白皙的喉咙。
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道长觉得我是什么人?”小公子盘膝端坐在大石上,似乎不在乎脖子上这把蟒皮宝剑如何锋利。
若是说沈约像是一柄开了锋的宝剑,他便是一缕寸长的绸缎,华丽而柔美。
纵使百炼钢,都曲折于缠指柔。
他随意歪了下头,剑尖在他的脖子上划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他浑然不觉疼痛。
几滴血珠,顺着他的皮肤缓缓滑落进了衣襟之内。
“你是不是也要大义凛然地说一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怕是异族细作,仗着半妖之身闯入道长身边,伺机出手’之类云云?”
白发的少年笑得没心没肺,似是听到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情。
沈约望着面前的他,抿着嘴,复杂的神色闪过他的面庞。这个被称作“小公子”的人太过不寻常,铜牛镇之事,从一开始就透露着不一般。
他不过半日之前,被龙二小姐透了行踪,便有一打的太平道人在此埋伏他,而这个凭空出现的李练儿,更是身份奇特。
他的手握着长剑,望着他戏谑的表情。
“如果沈道长要动手,便快些,我正盘算着要不要去见那个十六年来,从未来见我一面的死鬼老爹,你这一剑给我个痛快,便少了个决断,少了纷扰,”
他嬉笑间看了沈约一眼,有些慵懒的语调,“而且,死在美人剑下,何其痛快。”
他言谈自如,好似当真不畏生死一般。
“……”李练儿只觉得自己颈项一松,面前的少年已是收剑还鞘,没好气地看着他了。
“我说沈道长……”他话还未说完。
只闻一声水响,在沈约两步开外,竟是凭空出现了一位身着宫装的少女,髻上明珠点点,更有几支不知何等材质,剔透明晰的发簪。
宫装华丽,如天女衣衫,她莲步轻移间,环佩叮咚,响如鸣琴。
不过,眼前的少女似是也大为不习惯这套衣着,还未走上两步,就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沈约你个混蛋,还不来扶本宫一把!”她抬起眼,第一眼,正看到沈约对着她挤眉弄眼。
沈约反倒是往后退出几步,干笑一声:“你龙四什么时候还要人扶了?”
言谈之间,他又退了几步,好似生怕这个少女黏上前来一般。
那少女这才站稳脚步,沈约还在那边说着风凉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问:“我哥刚才是不是才来过这儿?”
“师父,刚来就走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几句话。”沈约说道。
“哼,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又正义感泛滥,要去处理那个什么道的五座大阵了?”宫装少女直直地盯着他说道。
沈约四下打量,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看看山下洞庭,就是不直视那言之凿凿的异族少女。
龙四冷哼一声:“我哥说的对,你便是狗改不了吃屎……”
沈约:“师父什么时候会说这种粗俗的话了?”
龙四一时气结,想了想,确实他那个温文尔雅的二哥,这辈子都未曾说过一句脏话,就是龙府家宴,久来统兵点将的大哥三哥齐聚,推杯过盏,说起行伍之间的事来,
脏话与秽语齐飞,二哥仍是淡定自若,他喝他的酒,就连眼光都不偏上一些。
“你一定要管上一管了吗?”
沈约叹了口气,把那把蟒皮宝剑放回腰间。 “太平道的事儿,与我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我十年之前,莽莽撞撞,仗着一身不知出处的本领,
说不定,这祸乱各地的大劫,便不会爆发得如此轰轰烈烈了。”
“可这不是你的过错,二哥说‘万物消长必有其理’……”
沈约笑着说道:“‘但一饮一啄,必由天定’是与不是?此事起始于我,壮于天师教与太平道,最后落幕于当今道门与朝廷的围剿,
既然首恶已经伏诛,那么剩下的都是些小喽啰,对于我而言,可是轻而易举。”
面前看起来仿佛年方双十的少女,轻轻咬着嘴唇,一张与龙君有些相似的面容,怔怔地望着沈约。
“在水府的时候,你什么都学不好,倒是把我二哥那股子倔脾气学了个一干二净。”
沈约听完这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望向面前的少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轻咳一声,问道:“我说龙四你……”
“你干嘛,我不会喜欢你的,你本事又差,脾气又坏,还不老实!”
沈约尴尬地干笑道:“说得好,我也不喜欢你,只是,我想问……那个人,她近来可好吗?”
龙四听得此言,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皱了眉头:“你问得是谁?我哥吗?你不是才见过他,他可好了,吃得好,喝的好,就是睡得少,每日大清早便在在玉珠殿处理公文,
往日里还得见得我晚起,还得抓着机会,训上我几句,
只是每日中午,不知在后花园干啥,也不让我跟去,神神秘秘的……”
沈约沉默地听完,随后轻声说道:“是汐水林里的那一位,说来凑巧,晌午过后,我在官道边的客栈里,遇到她了。”
龙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道人,脸上似是有憋不住的笑意,她捂着肚子,指着他说道:“你居然……”
随后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接着用一种高深莫测地语气说道:“她嘛,她好得很!只不过,若是你再不回水府,恐怕你们今生都不得相见了。”
沈约听得这般言语,不曾调笑半分,久违地沉默了下来。
“龙四,麻烦你帮我带个话,‘若是她嫁去西海之时,约必会送上一份大礼,还少年之时抚照之恩’。”
龙四却摇了摇头,大声说道:“沈狗蛋,你个大笨蛋!有什么话,你自己去龙宫与她讲!
本小姐不管你了!我回龙府了!”
“哪里的小姑娘这般刁蛮,如此这般,怕是难以嫁人了。”忽然,一个有几分慵懒的男声忽然c-h-a入了这场对话之中。
龙四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白发的男人衣衫半露,正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人。
她冷哼一声,大大方方对沈约说道:“既然你意已决,咱们相识一场,五行大阵的阵眼,已有两处被我寻得毁去,
一处在铜牛镇,还有一处在裴州城,还有一处正在你老家甘州,本小姐懒得折腾了,你自己破阵去吧。”
随后,轻声对坐在一旁的半妖少年说道:“都说物老成精,你却毛毛糙糙的,他人言语,岂有你c-h-a嘴之理?”
她一击掌,李练儿凭空被打飞了出去。
随后,少女一扬裙摆,化为一片泡沫,消失在了沈约跟前。
一如水府龙君,神龙见首而不见尾。
沈约却仍站在原地,不复往昔骄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