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行有怎样的甘苦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知晓,吕嗣荣站在三角的顶端,他对三花团的所作所为感到可惜,愤怒,不能理解。
回府询问了雷豆轩的下人,得知在入府的这段时间三人也不时夜不归宿,立时就将人召了过来。
萧季凌,江至如,支博彬,三人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对他下跪行礼,他心里也装着别扭。
“你们对达官贵人都是这般谄媚逢迎的吗?”
这话问出来,三人都有些懵,反应了一瞬,只有萧季凌的脸上露出明显奇怪的神情。
“遥王殿下,您是什么意思?”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其他两人则是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自甘堕落?为了区区一些银子,卖身卑躬屈膝去侍候那些猥琐恶心的人?这是不知廉耻,下贱!”吕嗣荣的语调带着不屑他们所为的歇斯底里,也是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你们这么不自爱?”
这话说得露骨,江至如、支博彬二人讪讪地笑了两声,颇有些掩饰尴尬的意味。羞辱的话他们听得多了,但还是第一次有人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把这话说得如此戳心。
“咳,王爷不必为我等忧心,哈哈,我们兄弟仨是伶人,下九流的行当没有高贵一说。”江至如面不改色地打着哈哈。
“是啊,能挣钱已是不错,那些剃头的,要饭的还要眼红这样卖屁股的活计呢,叫王爷见笑了。”支博彬一向话粗,还弯着笑眼显然是没把这当一回事。
他能媚态横生地勾引那些达官贵人,也能笑嘻嘻地拾起他们扔在地上的银子回乡置屋办田,同时还用卖屁股的钱叫媒婆帮忙物色着合适的婆姨。下贱的人生来就不配有棱角。
吕嗣荣盯着萧季凌看,他很在意他是怎样解释。
“是啊,我们就是这么下贱了,您给钱,您也可以啊。”萧季凌突然发脾气,严词厉色盯着吕嗣荣,语气凶巴巴。他说完就解自己的外衣,又左右叫嚣:“至如、博彬!快脱衣服!快!”
萧季凌一向刚烈心x_ing,可这脾气从来不对那些满脑猪油的金主去发。他们不懂,他不屑。
江至如、支博彬面面相觑不动弹,萧季凌冲过去解他们的外衣,“让王爷看看我们有多么下贱!”
吕嗣荣没有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反而气消了,怔住了。
“你这么生气干嘛?季凌,王爷说的都是事实,你好端端的发什么疯?”支博彬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捏了捏自个儿的领子。
“就是就是,不能对王爷无礼,不要让王爷不高兴了。是”江至如说着还跪下去,“请遥王殿下恕罪。”
萧季凌的x_ing格就是这样:冲动。他不顾虑后果,只想宣泄自己。即使遥王在这里说他犯上,把他砍了脑袋,他也不会忍了不发作。
所以,作为朋友,江至如只能求遥王原谅。
见这二人情状,萧季凌站起来,脸偏向一边,不去看在场的任何一人,只看到厅堂里的蟠龙梁柱。
“都是明买明卖的生意,我们兄弟三人不偷不抢,我不知道在遥王的眼里怎么就自甘堕落了。”
萧季凌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另外二人自动低下了头。
他们两人其实是已经对这麻木了。对卖身。羞耻心或许有,却埋藏在最深的胸腔里,外面裹着的是九千尺厚的硬铁花岗岩。
“以前所有达官贵人都是公开看不起我,所以我无话可说。那些出了钱砸在我脸上的人,带着的都是一副明明白白看不起的嘴脸,那些人根本就没把我当人,所以我也不把他们当回事儿。但您说过,您没有看不起我,我认为您不会看不起我的,那您今天又来质问我说这些话?您想要我怎么样啊?”
萧季凌咆哮,他拉起支博彬的袖子,力道很大,不容拒绝。
“您看!”
那只手臂上有许多铜钱眼那么大的伤疤,谁都知道那是痘印。
然后,他拉起江至如的袖子,同样是用那样的力度。
“您看!”
那只手臂上全是疤痕,粗幼皆有,纵横交错。
吕嗣荣震惊了,他捂住嘴巴,心上随即泛起一阵心疼。他不了解伶人这一行,只是经常看到他们在台上光鲜亮丽的样子。在台上,江至如是娴静美好的歌者,支博彬是能c.ao百器的乐者,萧季凌是身姿曼妙的舞者。他们从不在人前暴露背后的辛酸。
今日之所以为张邦的片面之词生气,实在是因为对萧季凌的在意。他根本不爱戏曲,却喜欢看他在台上风光体面的模样。
“您看!这些都是挨苦挨出来的!博彬小时候得过痘症,家人就不要他了。他被家人拋弃,被家人卖入戏班,若不是他父母用石灰涂身为他遮掩,班主根本不可能收他,他早不知死在哪个破庙里了。至如是次子,家里穷养不住那么多的孩子,弟妹全夭折,父母用卖他的钱去养活他的大哥。”
难过的时候太多了,萧季凌已经麻木到分不清心里痛还是不痛。
吕嗣荣脸上显现出愧色,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家贫,小时候父母将我卖入戏班,从此之后我心里没有爹娘。哈,真是神奇的人,五贯钱就卖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我当我没有爹娘,是石头爆出来的。我们三个从小到大又挨饿,又挨打,如果可以不卖身谁想卖身?学戏的日子,每天都是挨饿毒打,如果那时候有五十两银子,谁能想到做下贱之人呢?”
说着说着,眼眶里尽是眼泪,他顺手抹了抹眼泪就索x_ing夺门而出,一奔不回。
江至如和支博彬也教他说得心有戚戚。很长时间以来,他们都在粉饰太平,从不回忆过去,从不重温伤痛。今天一下子全翻弄出来了,着实难过得很。两人告了退,回去的路上也不复从前那般笑闹。但临走之前,支博彬还是跪了下去,说:“季凌脾x_ing不好我们也是知道的,求遥王殿下大人有大量,饶恕他今次的罪!”
“我知道的了,你退下吧。”吕嗣荣平静地说道。
在路上,江至如心不在焉。这遥王府还能待多久呢?江至如这样想道。
平日里成熟睿智的支博彬也是满眼茫然。他觉得,他们就像三片无根的浮萍,被水波推着往前走,方向却不由自己掌握。
两个时辰后,众人皆平复了心情。此时,吕嗣荣往雷豆轩去了。
铜铃在塔楼上叮铃作响,平日听着清心的音调这会儿倒像是催命符。
“抱歉。我并不知道你们的苦衷。”吕嗣荣很认真地对他们道歉,“说了那些话,真的对不起。”
萧季凌的气在两个时辰间已经消了。他想到了是有人对吕嗣荣说了些什么。如果他真的看不起他们,也就不会那样地气急败坏了。遥王,果然是和其他所有的达官贵人不一样的人。
“我随便听人家嚼了几句舌根就误会了你们,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原来你们这么惨,我知道我说的话很伤人,对不起。”
“道歉道理上就不用了,我们伶人消受不起。但在情理上,若果道歉能让王爷您心里舒服一点,那我们就接受您的道歉吧。”
萧季凌皱着眉,嘴巴勉强地弯起,露出一个很无奈的表情。
“对对对,没有关系的。”江至如说。
“王爷您别介怀,我们真的不介意。”支博彬说。
“那就太好了。”吕嗣荣朝三人露出一个微笑。
萧季凌看着吕嗣荣,满是诚意地说道:“从来大爷们对我们只有玩弄,根本不会有同情心。王爷,您是唯一一个怜悯我们的人,您真是谦谦君子。您是凌霄花,您应该有大作为,不应该沾染了伶乐这些大家眼中的不良风气,这会对您的名声有影响的。”
“……哦。”吕嗣荣木木地回看萧季凌,脑子空空的。
第11章 悠闲的下午
大凉三王中,太子的斗宸宫端庄气派,儇王的府邸奢华精巧,遥王的府邸最为低调。可在这大好的天气里,遥王府,一派闲逸的好风光,十分当得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八个字。
“江至如是雪花……支博彬是雨花?萧季凌是霜花。”想了一阵子,吕嗣荣终于磕磕绊绊地把三人的真名与艺名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