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车人中的大王不同寻常,读过许多书,很会思想。毛豆对辖制他的大王的喽罗二王、三王不要命地反抗,反而使大王暗中喜欢起他来。车开到外地—家饭馆前,停了下来,他要回去,劫匪不让他回去;他的车在几天里被大王找到买主,得来的钱分成四份,大王给他一份后才放他回去。大王说这份钱是毛豆应该得到的。放他回去之前大王还叫二王、三王分别向他敬酒,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三王将喝gān的杯底朝他照—照,说:“千言万语汇作一句...
引子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一时间,天地又白了。鲍山底的小鲍庄的人,眼见得山那边,白茫茫地来了一排雾气,拔腿便跑。七天的雨早把地下湿了,一脚下去,直陷到腿肚子,跑不赢了。那白茫茫排山倒海般地过来了,一堵墙似的,墙头溅着水花。茅顶泥底的房子趴了,根深叶茂的大树倒了,玩意儿似的。孩子不哭了,娘们不叫了,jī不飞,狗不跳,天不黑,地不白,全没声了。天没了,地没了。鸦雀无...
关于她的出身,弄堂里人有许多传说。她的母亲,一位滑稽戏演员——人们都这么以为,并不知道更早的说法是,文明戏演员——十三岁时,跟一个远房表哥在大世界文明戏班里唱帮腔,串串小孩子的角色。她长相是清丽的,疏眉淡眼,眼型很媚,细长的眼梢甩上去。倒也不是吊眼,而是人称的丹凤眼,笑起来先弯下去,再挑起来。嘴唇薄,上唇边略有些翘。当时正逢周璇红出来,就叫过她一阵“小周璇”。因她的长相有点像周璇,又会唱,但不是像...
缓慢起伏的丘陵的前方,出现一棵柏树。在视野里周游了许久,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其余都是低矮的茶田,没有人影。天是辽阔的,有一些云彩。一辆大客车走在土路上,颠簸着。阿三看着窗栅栏后面的柏树,心想,其实一切都是从爱比尔开始的。说起来,那是十年前了。阿三还在师范大学艺术系里读二年级。在这个活跃的年头,阿三和她的同学们频繁地出人展览会、音乐厅和剧场,汲取着新鲜的见识。她们赶上了好时候,什么都能亲闻目睹,...
近来,颇时兴男子汉文学。北方的一些男性作家,才真正写出了几条铮铮响的硬汉子。令人肃然起敬。令人跃跃欲试。自知只有仰慕的份儿,可又抵不住那份诱惑,也想来一条响当当的或者不那么响的男子汉。可是想到笔下的男性,招来的偌多的批评,不由有点手软,深感不可造次。然而,还是想写,没有男人的世界是不堪设想的。写谁呢?想来想去,想到了我们家里的一条男子汉。那是姐姐的孩子。他们夫妻二人本不愿要孩子,他的出生完全出于不...
一个颀长纤弱的少年-1一曲《新疆之chūn》那时候,一曲《新疆之chūn》便可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小提琴专业了。一个颀长纤弱的少年,肩上斜背了一个大行李袋,跟着早年就离家出门的大哥,进了上海,将一所高大而yīn森的宅子,留在了身后。中午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长久地呆在黑暗中的眼睛,在暗处猫似的发亮,到了明处则黯淡并且惶惑了。脸很苍白,太阳不均匀地留下痕迹,红晕得病态了。高大魁梧的大哥直向前去,...
站一个至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
第一章小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在一个剧团里跳舞,她跳“小战士”舞,他则跳“儿童团”舞。她脚尖上的功夫,是在学校宣传队里练出来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坏了好几双,一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犹如练脚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轻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夫则是从小跟个会拳的师父学来的,旋子,筋斗,要什么有什么。下腰,可下到头顶与双脚并在一处;踢腿,脚尖可甩至后脑勺,是真功夫。这年,她只十二,他大几岁,也仅十六...
第一章.小兔子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的冬chūn之jiāo,南昌他们来到了这个市区中学的操场上,骑着自行车。这所中学坐落的街区上,有着许多梧桐树,落了叶,luǒ出壮硕的枝杈,在空中jiāo错伸展。日光就从上面照下来,投在地上疏阔的影。南昌他们一行自行车,就是从这影里驶过来的。你很难想象经过了一九六六年的狂飙之后,这城市还会有这样清慡的面容。可真是这样的,而且,革命洗去了铅华,还它一些儿质朴,似乎更...
西历一九七二年十二月的晨,米尼将生产队分配的huáng豆、花生和芝麻装了两个特大号旅行袋,一前一後搭在肩上,和她的同学们回上海了。她们要步行十二里路去五河县码头乘船,到了蚌埠再搭火车,一夜之後就到家了。她们动身的时候,还是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可是一出门脸和手脚就都麻木了。她们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回家的兴奋使她们忘了睡觉,在被窝里叽叽哝哝地说话,当困倦袭来的时候,她们不由得紧张起来了,以为天要亮...
第一章当李小琴遇到杨绪国杨绪国被叫作小队长大杨庄是个大庄,杨姓是个大姓。自从老爷爷来到此地场扎根,如今已有五十四代传人。不论男女老少,大家全都亲切地称这位开宗先祖为老爷爷。湖里的gān沟是老爷爷开的;西头的枯井是老爷爷打的;老爷爷种的大槐树空了心,里头可以躲四个藏猫猫的小孩儿。族谱的头一页上就记载着老爷爷的事迹。族谱是从第七代传人手里修的,那一年里出了一个人材。族谱代代相传,最后传到了老队长手里,...
傍晚时,他在马路上看一个女孩吵架。一辆出租从马路中间斜穿过来,在人行道边陡然停下,车门哗地打开,走出那个女孩子。她绕过车头,跨到那边车门,又哗一下拉开,冲着里面说:出来,你出来!那司机不得已的出来,说:出来就出来!虽然是行人稀少的时分,可还是围上了一些人,他就在其中。人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孩子的气势又如此凌厉。女孩子穿一条浅颜色的牛仔裤,足下登一双鹿皮矮靴,垂肩的直发微有些枯huáng,但依...
第一节我终于要来讲一个故事了。这是一个人家的故事,关于我的父兄。这是一个拼凑的故事,有许多空白的地方需要想像和推理,否则就难以通顺。我所掌握的讲故事的材料不多且还真伪难辨。一部分来自于传闻和他本人的叙述,两者都可能含有失真与虚构的成分;还有一部分是我亲眼目睹,但这部分材料既少又不贴近,还由于我与他相隔的年龄的界限,使我缺乏经验去正确理解并加以使用。于是,这便是一个充满主观色彩的故事,一反我以往客观...
夏静颖生在出秧的季节,所以小名就叫做秧宝宝。九岁那年,她母亲决定跟她父亲一同去温州做生意,把秧宝宝寄养在了镇上的朋友家里。这样,他们在沈娄的老屋就空出了,让隔壁的公公住进去看房子。老房其实已经有点荒寂了,但在秧宝宝眼睛里,却是繁荣的。院子里垒着一个jī窝,屋檐下钉着一具鸽笼,石头条登上,搁着晒菜籽的空竹匾。房间大chuáng里面的,有一面墙那么高和宽的橱,是爷爷和奶奶从上海带来的,上面嵌有无数个大...
第一章夕阳很灿烂,河水染得金红。金红的水从他墨墨黑的臂膀上滑下来,又滑上去。厚重的水覆盖着他细小的身躯,又被他细小的身躯穿破。他游得不快也不慢,却从容。「三林,上来了!」四淇叫着。他赤条条地穿着一条湿淋淋的被头,拖着一个树墩,树墩上放着他俩的衣裳、鞋子。他向着夕阳跑,裤头上的水珠滴下来,金珠似的。三林不回答,不紧不慢地向前游。游到了桥dòng。桥上摆着西瓜摊,鲜红红的一瓤一瓤,破了边的蒲扇赶着蝇子...
第一章王安忆说:有时候我想描绘小说这东西的形状。它的时间状态是无疑的,就是讲述的过程,那么空间的状态呢?空间是个令人茫然的概念,它好像很难物化似的,而我知道,空间其实是无时不在的,它是时间的容器,我们存在的本身就证实并使用了它。那么,小说的空间状态是什么?难道就像纸那样扁平的一张?马拉美所说的「世上的一切东西都为了成为书而存在着」,就为了成为那样扁平形状的东西吗?这似乎令人伤怀。一隔壁房间里的自鸣...
第一章一个白昼即将过完一个女人的故事最后一号的台风过去,最初的秋叶沙沙地落在阳台上。夜色封了门窗,猜想那是金huáng金huáng的一铺。后来,雨来了,大的雨点沉重地打在落叶上,噗噗地响。没见它停,却是渐渐听不出响了。早晨起来,如洗的阳光普照下来,落叶已经腐烂,huáng不huáng、褐不褐地粘了一地。我想说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的故事。初秋的风很凉慡,太阳又清澄,心里且平静,可以平静地去想这一个故事...
第一讲 小说是什么?按:此系列系著名作家王安忆在复旦大学讲课时的讲稿,从理论和实践上探讨了小说的艺术。王安忆对小说艺术有独到的感悟和理解,将小说定义为在现实世界之外筑造出的“心灵世界”(这对于理解其他艺术形式都有深刻启迪)。讲稿既有理论上的解说和分析,也有从创作论和鉴赏论角度的评述,鞭辟入里地评析了小说的创作动因、途径和艺术。我来复旦大学讲课心里也颇惶惑,我不知道我能否讲好,但我会尽力。这十几周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