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国囚禁皇族的天字狱,就藏在这样的蜿蜒曲折之中。
甬道内门,两个侍卫噤声挺立,眼珠子却来回交会。
吱扭一声,前方的青铜门被推开一角,一点点光线透进来,泻出一道高寒倨傲的影子。来人脚步稳而重,一步步踏下来,仿佛遍地结了冰,丝丝寒气深深钻入人的心底。
两个侍卫躬身抱拳,紧声道:“皇上。”
涿帝面上没有表情,淡淡挥了挥手:“你们二人站远些去。”
二人快步朝青铜门去,在门后站定。
涿帝笑,眼中寒沉沉:“朕不出来,就别进去,明白?”
两个侍卫只觉心中一阵激寒,将头低了又低:“是。”
涿帝将手放在内门的铁环上,似乎顿了一顿,方推门进去了。
两个侍卫立时吐一口气,对视着苦笑,没发出声音,只是做出个苦笑的神态。
甬道里长啥样,两个侍卫在这里守了好几个年头,也并不曾有机会亲见,也亏得从没见过,不然此刻有无命在尚未可知,不过说起来这里好几年不曾关押过皇亲国戚了。听说几年前民间有会法术的异人,鼓吹自己曾在水镜中无意撞见过甬道内景,这事虽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不过异人的描述听起来却十分真实可信,虽然异人不久便消失了踪迹,但他的描述却被人口耳相传,流传至今。
正神游开外,内门里突的一阵铁索牵动的巨响。
两个侍卫噎了噎口水,下意识地去摸剑。
门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涿帝推门进去,将玉玺放在一个夹门的凹槽里,不出片刻,脚下地面开出一个暗道入口。从地面望去,入口一片漆黑,只看得见最上面的几个玉石台阶。皇族即使沦为阶下囚,却也还是尊贵的。
涿帝抿了抿唇,抬脚轻轻走下去。
台阶只有十八道,涿帝下了最后一个阶,看见着淡紫色中衣的人正靠站在铁架上,双手被圈在千年玄铁制成的镣铐里,呈一个经典的大字型。
涿帝漫步走过去,地洞里响起清幽寒澈的回音。那人听到声响,慢慢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依稀有线条流畅的轮廓,看不出面貌。
涿帝走到那人跟前,仔细端详那人的脸,面上似笑非笑。
那人眸光一闪,似乎终于认出面前之人是谁,干裂惨白的薄唇一勾,竟是个高华温雅的笑。
涿帝眼中幽幽暗暗,不辨喜怒。
那人眉头突的一皱,“洞中s-hi寒,久不见光……”重重咳了几声,“皇上为了羞辱反贼,不惜龙体受损么……”
涿帝轻笑,自袖中取出龙纹绢,缓慢轻柔地擦拭凉穆王脸上的血污,“皇兄,你既然习惯了关心朕,当初是怎么下的决心要反朕?”
凉穆王笑起来,张口吐出一口黑血。
涿帝手上一顿,瞅了瞅染血的龙纹绢,淡淡道:“牵机渡可是朕昔日为防有人害皇兄,专门为皇兄炼制的,没想到,现下用在了皇兄身上。”
凉穆王喘了喘,有些气弱难续,便缓缓将头靠在涿帝左肩,“天涿……放我下来。”
涿帝脖颈被这人的气息挠得有些痒,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双手已扶住这人的腰。涿帝收紧左手,右手往旁侧四尺外石壁上突出的一个石块发了暗器,石块受劲道往里推,玄铁镣铐咔啦一声松开,倒吊在铁架两端。
怀里的身子重重往下坠,涿帝顺势抱着人半跪在地上。
人已昏迷,头失力往里倒,莹白面上尚存一丝笑意,沉冷眉眼显得有些少见的馨柔。
涿帝拿手轻轻拂开那人面上的几缕乌发,默默看了一回,嗤笑道:“这蠡国第一绝色的冠子倒是戴得不虚……”那人缓缓睁开眼睛,倒映出涿帝精致傲寒的脸,涿帝便笑:“怕是这世间再没人见过凉穆王这般模样。”
凉穆王抬手覆上涿帝的脸,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收。
涿帝瞠目。
某个乱臣贼子胆大妄为,竟得寸进尺,掐了他颊边的r_ou_。他心中一冷,抓了那人的手正要甩,就见那人面上宠溺一笑,心下一激,竟忘了动作。
凉穆王眼里潋滟着波光,像三月的西子江水,他觑了一眼被紧箍住的手,俊眉一皱,不满道:“涿儿……你干什么?”
涿帝脑中轰然炸开。
第4章 温热
涿帝抱着凉穆王,脑中一片翻腾,抓着怀中人的手使力一折,低吼道:“你叫什么?!谁允许你这么叫朕?!!”
凉穆王闭眼重咳,面上有些酡红,勉力摇了摇头。
涿帝迟疑片刻,腾手去摸他的额头,很烫手。他慢慢道:“……皇兄?”
凉穆王猛地睁开眼睛。还是那个温华沉冷的一等亲王。
涿帝的手还放在额角,凉穆王轻轻拂开,慢慢坐直:“皇上下旨了?”
涿帝起身负手,平静道:“凉穆王可有遗言?虽是乱臣贼子,念在你是朕的皇兄,朕可以网开一面。”
凉穆王沉冷而笑,“皇上此时来,想必刑期便在明日。”言毕想了想,在胸口寻了一阵,掏出一块沾了血的暖玉,借着洞中微弱的光线静静看了看,递给涿帝。
“这是皇上幼时托本王保管的,算来至今已有七年整。如此,本王不欠皇上什么了。”
涿帝低低笑起来。
凉穆王续道:“成王败寇,本王……”语音未落,身体已被人抓起撞至石壁上,暖玉掉在地上一声脆响,凉穆王眉头猝紧沉沉看向面前人,入眼触及那额上暴烈青筋,半晌,微微叹了口气。
涿帝钳着人领子的手剧烈地抖,面上神情紧绷,却是极致y-in寒,那眼中的光如乱葬岗的豺狼般凶恶异常,仿佛要将眼前所见生物嗫咬啃食殆尽。
那光燃到极点,倏的湮灭无迹。
涿帝松开手,任凭那人滑倒在地:“既如此,朕陪皇兄最后一晚罢。”洞中西北角有张石床,涿帝打坐其上,再没有看地上人一眼。
凉穆王轻轻咳几声,倚着石壁坐直,沉默地望着西北角,不知在看什么,亦不知想了什么,片刻后,缓缓向一侧倒过去。
黑暗中,涿帝蓦的睁开眼。
山中第一缕光照进来,门后的两个侍卫揉揉眼睛,确认涿帝昨晚并没有出来。两人心里惴惴不安,然先前涿帝下了令,他们不敢妄动。正踟躇间,内门一阵响动,接着有人推门出来。
深紫色龙腾下摆,是皇上。后面……亲王云头靴?!凉穆王?!
两人到底没胆子抬头一探究竟,只听帝王冷冷发令:“尛岐。”
一个人影如鬼魅般从两侍卫头顶飘至地面,半跪道:“是。”
二侍眼观鼻,鼻观心,三省自己自来有无过失言行。
涿帝淡淡道:“呈上来。”
暗卫尛岐将一精致药瓶呈上,而后一掠,消失无踪。
“皇上改主意了?”凉穆王轻笑:“想来皇上为我准备的是无尘引。”
二侍不觉吞了吞口水。早听闻凉穆王乃蠡国第一绝色,女子亦不得胜,光是这把声音,啧啧,这就是别人家的兄弟。转念又想到自家婆娘,不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涿帝脸上神色难明:“皇兄还记得。”
二侍心想,果然是模范兄弟。这种时候,仍旧兄友弟恭,羡煞旁人。
又听涿帝续道:“无尘引虽是剧毒,与牵机渡合用,却是无痛。”
凉穆王微微颔首:“谢皇上。”接过那素手中的药瓶,拔了盖子,缓缓饮入喉间。
大抵世间凡人中毒发作都难看得要命,而凉穆王偏偏不这样。他表现出来仅仅是脸色更加霜白了些,眸光更失神了些,再加上捂住胸口的修长的手,与微长的嘶哑的喘息声。
涿帝背对两个木立的侍卫,走近几步,隔了一会低声道:“……皇兄。”
喘息声骤停,凉穆王缓缓抬头。
两人对视一瞬,又各自错开。
凉穆王盯住涿帝精致侧脸,眼中似乎闪过些什么,又似乎没有。涿帝微抿唇,似乎正处在某种懊丧情绪中。
两侍卫低着头,觉得周围气场莫名变得有些奇怪。
凉穆王抬手抚上涿帝的脸,轻轻发力想将那脸转过来,却有些气力不济。呼吸已经有些入不敷出,他已经快看不清涿帝的脸。
涿帝脸上线条柔和下来,也许是为了满足将死之人的意愿,这一点他并不吝啬……或许他太受血缘关系的牵制,从父王驾崩前就是这样——他顺着那人手上力度转头,温言道:“凉穆王想说什么?”
凉穆王笑起来,是少见的狂狷邪肆,手在涿帝侧脸划了一圈,徐徐的,细细的,末了,凑到涿帝耳边低声道:“涿儿想怎么样?”
温热气息轻触脖颈,停了不知多久。
涿帝浑身僵硬。
凉穆王仰头迷茫片刻,布满雾气的眸子终于一定,满意地敛了华光。
涿帝低头看怀里的人。
那人唇上还有些水光,润泽得很。
耀武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