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他模糊的身影,龙宿终于睡意全无。
“在看什么?”
对龙宿的出现,剑子并不感到意外。似乎从下定决心带他来水云观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不会对这个人介入自己人生的深度感到意外——没去深究这放任纵容的感情背后是什么,剑子只嗯了声,招手示意他走到身边来。
龙宿走到剑子身边,被剑子拉得更靠近香炉。后者指着香炉的内侧:“看这里,能看清写的是什么吗?”
两人挨得很近,龙宿第一次注意到剑子的后颈很长,仿佛一段光洁的白瓷瓶,衬衫领漫不经心地竖在周围,肩膀线条若隐若现……才看了一眼他就立刻扭过头,在发生某些不在预计内的事情前,还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香炉上的好。仔细一看还真让人起了点兴致:乌黑的香炉内侧边缘泛着些许暗金,用手敲了两下,声音清越,竟是一口纯铜制的香炉。其价值比大殿泥塑彩绘连金都没贴的紫微大帝只高不低,在这座简陋的道观里,实在算得上是豪华配置。
被熏得漆黑的内侧刻着一行行漂亮的行书,龙宿忍不住把身体更低下去,就着月光辨认了许久,总算读出铭文的第一行。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这…《论语》?”
道观的香炉里刻着子曰真正是羊头狗肉乱炖锅,见到龙宿愕然抬头,剑子仿佛成功分享恶作剧的孩童般,雪白的眉眼间尽是狡黠的笑意:“嗯,是《论语》。这香炉原本是镇上孔庙里头的,清代此地出过一位江秀才,告老还乡就起了那庙,很有些年头了。文革时候破四旧庙被砸光,想拿它去大炼钢铁,因为搬不动,就先放在庙里等县城有车来拉,谁知有一天早上人们一看,发现香炉不翼而飞了。”
一口精铜的香炉少说也得百斤,寻常几个人都别想搬动,龙宿忍不住问:“被人搬走了?”
“不,是被‘土地公’搬走了。”回答的分外一本正经。
长眉一动,龙宿恍然,剑子用天下间所有为父母骄傲的子女都有的自豪口吻说:“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他那年十九岁。”
龙宿直起身体,饶有兴味地斜斜地倚在香炉上,开始听这个关于香炉的故事。出身泥瓦匠的少年连续数夜摸进破烂的庙宇,一点点拆开香炉下的石板,掏空石板下的泥土,直到最后一晚使尽力气把香炉推入坑中,掩埋的天衣无缝——自此三十年,再没人知道它的下落。这故事不能算很动人,既没有复杂的转折,也没有激烈的情感,甚至不够惊险。讲述它的人唇边笑意盈盈,与其把它当作掌故,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有趣的恶作剧。
“那,它为何又到了此处?”
“因为很多年以后,师父回到顾镇,发现水云观破败已久,突发奇想,跑来当了道士。道观当时连个香炉也没有,未免太不象样,就从改作砖厂的原址把它起了出来。他说,不管是儒家的还是道家的,不要钱的就归我家。”剑子回答的云淡风轻,把龙宿很是哽了一下——原来这做假道士上行下效,也是有传统的。至于剑子的师父,也确实有点传奇色彩:自学成才改变了泥瓦匠的人生,名校毕业学富五车,也曾是风雨浪头走过的人物,却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地回到故乡,十分惬意地当起了道长。
然后有一天……老道士在门外捡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爷俩相依为命地渡过了自己的后半生和前半生,并在其他人的生命里激起了细细的涟漪。
“……际遇于当时往往寻常,过后想来总不免惊悚。”儒门书生的有感而发多少不合时宜,剑子却难得表示赞同:“说的有理,我去UI面试那天足可证明。”
轻轻争执由头,龙宿不想岔开话题,忽然问:“汝之师尊葬在何处?”
“在山后,”剑子顺口答完,又吃惊地看他:“你想去?”
“既来之,则安之。吾在此多有叨扰,怎能不去拜会下旧主人?”
细看他自若的神情许久,剑子第一次感觉到疏楼龙宿独有的体贴——没有客套,也不故作哀悯,轻松地说出合乎个人x_ing情的话,却有一份真正的慎重。他不知道为什么龙宿会对师父心怀尊敬,却感觉到了让胸口温热的暖意。
带着龙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师父的坟,剑子莫名地想起了很久以前,才被捡到时的一些事。
……人的记忆实在奇妙,师父一直认为他不记得被丢在观门口的事,他也一直过得迷迷糊糊,把“北极星君送你来这里做道士”当作真话。直到有一次,师父带给他几颗宝贵的大白兔n_ai糖,那甜甜的、带着n_ai香味的糖块一融化在嘴里,他忽然全想了起来。
他想起那天娘给他穿了件四哥留下的干净衣服,还给口袋里塞了一块大白兔n_ai糖,那可是顶稀罕顶稀罕的美味,哥哥姐姐们谁也没吃过,只有他有。他很开心,所以就算爹天不亮就带他出门,也没有哭闹过。爹背着他走了十几里山路来到水云观,把他放在门口,说乖乖坐在这儿,别走开。剑子用力点头,望着爹的背影消失在山那头,掏出那块n_ai糖,珍惜地舔了一口——真甜——于是他就那么坐着,从上午坐到晌午,把n_ai糖舔得一点也不剩,连糖纸也舔了好几遍,终于饿得大哭起来。
躺在天井看书的道士听见孩子的哭声,赶紧出来找人,把他报到观里,喂了一碗浓浓的米汤。那以后一个星期,道士走遍了十里八乡,却始终找不到孩子的父母。
后来,他在观里住了下来,道士成了他的师父。
再后来,剑子不吃任何n_ai糖。
“……是此处?”耳边吹来的气息让他一惊,才反应过来早已走到了低头,脸上不露异状,仿佛这少有的走神不过寻常,剑子轻轻点头。
这片山坳没有树木,入眼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头,有的是土堆有的是砖砌,坟上脚边杂Cao林立,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前山遮去了大半光亮,黑洞洞地一瞧,活脱脱就是个乱坟岗的模样,胆子小的人怕立刻就想跑路了。提议大半夜来祭坟的龙宿倒是惬意得很,一脸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十分悠闲地四处打量,如果给把扇子摇一摇,说不定还能对景生情吟出两句打油诗来——足见神经的强韧程度和脸皮有的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