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小狐狸突然道,“你干嘛老叹气?”
方诸登时顿足,艰难地转过身。
小狐狸将书册抛到案上,腾地跳了起来,几步跨到方诸面前,鼓腮瞪着他:“若论运气,你可真是天上地下一朵奇葩!你要是还顾影自怜,天底下的人还要不要活了?”
方诸微微睁大了眼,眼里波光涌了涌,又徐徐沉静下来。
是啊,想那人间芸芸众生,穷者想富,富则求贵,孑然时盼佳偶,病疾时期康健,一不留神就变得欲壑难填。他方诸天生仙胎,位居天庭要职,福泽既深厚,享世又无忧,上可入天,下可入地,将凡人穷尽一生都没求到的事,全给一一做足了,这样的他,确乎很是好命。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方诸总是觉得,自己似乎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而且,被这么一头小狐狸说教……方诸有些脑仁发疼。
小狐狸又道:“连我大哥都说,看你现在仙元涣散,形同凡人,都不跟你计较过去那笔账了。哼,还答应照料你,保你性命,我那大哥真是有够傻的!”
方诸道:“你说的是。我……的确造了不少孽,对不住你们。”
鼻孔里轻哼一声,小狐狸又倒回榻上,抱了篮南杏仁吊儿郎当地嚼。他瞟了瞟方诸,含糊不清地道:“嫂子过会子还要过来教我认字呢,你可以走了!”
小子,这可是我的府邸,方诸心道。
等等——嫂子?方诸眼中一亮:“音尘真的被你们救出来了?”原来桃花林中小狐狸说的话,也不全是作假。如此看来,是海棠仙子将他从魔宫外捡了回来。
“不错。”
他的问题立刻有了应答。不过,答这两个字的,可不是那头躺在榻上鼓着腮颊大嚼特嚼的小狐狸。
方诸猛一转身,咬牙吸气的疼痛中,看到了一张阔别已久的脸。
第十五篇
“上仙就这么出来了,身体可还有不适?”来人翩然立在门口,望着他微笑。
“并无大碍。”方诸强笑着迎上去,“倒是你……”
“在醉峰中关上这许久,反倒通透了许多,如此看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说得方诸赶紧吞下致歉的话。
来人翩翩上前几步,将臂间黑色大氅披到方诸身上,方诸连忙接过,自个系好带子,听她道:“天正雨雪,甚是寒冷,上仙已受了冻,仔细莫要再伤了风。”
言辞诚挚,神色关切,一颗轻描淡写赤诚心,同当年相比,并无二般。方诸暗自叹口气,感激地对她点点头:“有劳了,音尘。”
海棠仙子微微弯起双唇,笑容宛若一抹罥烟:“氅子是从仙殿顺手带回来的,音尘不过是借花献佛。”
“嫂子,今天是不是要教新诗啊?”小狐狸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方诸略一回头,正好对上他气鼓鼓的眼,眼中警惕,就好像打量着一名花里花哨的……女干夫,不由感到一阵好笑。
海棠仙子摸摸他脑袋,霭声道:“今日妖王有事召见,嫂子给你放课一天。”
方诸心头一个咯噔。
妖王?
小狐狸啊了一声,伸手捉住音尘的袖子,仰视她的眼中含着一丝委屈:“嫂子,明儿姑苏城要开斗文大会,魔宫最近来了个厉害先生,又是说书又是习字的,搞得那些家伙获益匪浅,我这两下子一定不够用啦!”
方诸见状,插嘴安慰他道:“听你谈吐,已是甚好。况且你年纪尚小,念书又念的迟,敢于与会已是相当本事,不论胜负与否,实都无妨。”
你这么头小狐狸,是输是赢,又有谁会注意?
一扭头,见音尘正感激地笑望着自己……
方诸干干一笑。
小狐狸瞪了他一眼,再看向自家嫂子:“那我就等你跟哥回来,你再教我念新诗好了!”然后压着脸上那股得瑟劲,欢脱扑到榻上,抓了篮子继续大快朵颐。
音尘笑着应允:“乖乖在家待着,嫂子给你带蜜饯回来。”
鼓囊的腮帮里吐出一个字:“好!”一大口果渣子喷出来,看的音尘含笑摇头。
方诸袖手站在檐下,心头一时崎岖。
一千多年前,狐狸空阳因招惹王母座下的雀仙,被他这个司情吏打回原形,此后千年听他忠告,清修倒是清修了一番,只可惜之后又牵扯上他门下的海棠仙子音尘,结果好不容易重新修得的千年道行,一晌之间又作了云烟散。
至今数百年过去,期间空阳便是天不亮就起来打坐,夤夜时还勤奋修炼,饮则朝露,食则浆果,在此基础上再比旁人多花上十倍心力,他现在的修为,也不可能达到莲舟之上。可那天在方诸仙山山门之外……
再说小狐狸空雨。在桃花林中那面法镜,凭他一头撑死不过几百岁,连狐狸尾巴都时不时露出来的狐妖,此等本领又如何办得到?
还有音尘,即便她真的因为好不容易出了醉峰,闲来无事想出门透口气,上街溜达溜达,也不可能正巧就晃到人迹罕至的魔宫门口。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一不留神就逛到魔宫门前,又碰巧在他差点死透时捡到了他,以魔尊的脾气,又怎可能任她将他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另,大狐狸带音尘脱离桎梏,莲舟没理由不知情,此刻又怎不见她来劝劝音尘?空阳那头狐狸悟性虽高,但进步明显过快,故品行良否实在有待观察,而且,他一开始可还勾搭过王母座下的鸟仙,保不齐他下一个又会看上谁家门下的仙子,比如,天玑星君家那只凤凰……
咯吱一声,门扉阖上。
眨眼的功夫,方诸脑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他极力将这些想法通通压了下去,只留下一个最要紧的,浮在上面。
第十六篇
等海棠仙子掩好房门,他立刻上前道:“音尘,你可知飞卿他……”
音尘浅笑着打断他:“上仙,你我还是借一步说话罢。此事,知道的人不宜过多。”
方诸怔了片刻,扫了眼紧闭的书房,点点头。
是不想小狐狸知道太多,拖累他罢。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向月门走去。那月门通向一处不太大的园子,园子里除了栽花种草,垓心还搭了一间花房。
一池绿水绕于花房四周,掩在一层薄冰之下,间或凸出三五嶙峋山石。石桥上,方诸看着临水凋零的花木,不由住了脚,听音尘唤了他一声,方拔足重行。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花房,布帘在后面落下,方诸急忙道:“他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