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小书生摇着摺扇插过来道:“这天玑活了十几万年,院子里要花有花要草有草,可至今还是光秃秃的木棍一条,诸位可知,这是何故?”
众人面面相觑一番,又都直直看向小书生。
小书生瞄了身旁的方诸一眼,摺扇在案上一敲:“都说吃不到的葡萄酸,这天玑就是个觉得别人家的葡萄倒牙,觉着觉着就当了真,既不敢种,更不敢吃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众人先是怔了怔,继而都一脸敬仰点点头,赞小书生言辞一针见血,悟性超凡脱俗,如江岳藻堪称人中一绝,连珠妙语可谓世间绝唱,说的小书生扇子摇得飞快,笑眯眯的眼弯成了两枚月牙。
方才那说书的老先生看了他一眼,抬手将飘到肩上的雪花掸了掸,继续道:“那日在大殿之上,玉帝懿旨刚下,天玑忽然上疏,南海仙气浓厚,实过于安逸,方诸既是受罚,就当择一艰险之地,既是惩戒,亦是修炼,如此方诸才能引以为戒。众仙人还不及反应过来,天玑又道,听闻魔尊已将宫殿迁至东海之畔,魔尊与上仙素有过节,想必若是由他出手的话,定能让上仙收获良多……”
于是乎,方诸便流放到了西洞庭山的缥缈峰,不久在山下与秦飞卿萍水相逢。
这老头,知道的还真不少,方诸歪在一旁迷迷糊糊地想。
“方诸好歹做过万年上仙,谈吐自是不同于一般凡夫,长得又是花容照人,绝美容光尤胜女子,哪个年轻公子见了会不欢喜?秦氏跟他一见如故,曲渚桥边合奏,花间月下共饮。别离之后归家,秦氏若有所失,复回到缥缈峰,欲再寻先前的妙人,却遍寻不着,惊痛之下,一病不起。其父倾万金寻医问药,也不得治,直到,遇到了允家公子,允梓墨。”
此话一出,除了旁若无人扇着扇子的小书生,在场诸人都望向了方诸。
方诸本来捏着把团扇,斜斜倚靠在阑干上眯眼小憩,不知怎的突然感觉到一股子冷风刮过来,闭着眼将袄子最顶上的扣子也系上,又继续打他的盹儿。
众人看了看方诸的脸,又瞅了瞅他手中的团扇,目光立时变得意味深长了。
“先生,看您这书说的……”一个粉面公子紧盯着他,蓦然拍案而起,“就跟真有其事似的!”
众人被拍得震了一震,见他扶着自个椅子翻过面来,一只脚跨上椅子踩实了,再撸起两只丝绸袖管,将讶然望向自己的众人巡视一遍,冲老先生得意道:“这苏州首富秦氏,我可是认识的!他们家那位公子秦飞卿,去年确确实实就闹过一场病,而且,就在去过这缥缈峰之后!”
他说最后这句话时,两根手指并在案上戳了戳,眼珠子又将四下扫视了一圈,神情之坚决,口吻之笃定,让人不得不将信将疑。
众人立时就激动了,粉面因此更得意了,方诸彻底被吓醒了。
姑苏城的斗文大会,历届由凡人召开,比比诗词斗斗赋,博一名才华瞻之誉。魔宫的人近来学风蔚然,非要过来掺和,居然连说书都搬上了台面,那老先生能把他和秦飞卿的事当成段子来讲,多半也是妖魔所化。这原本也无妨,那些旧事,却仙界一班子,魔宫的人也本来都知晓,现在再听听也无伤大雅,左右就当是听个笑话了。
可是周围这么些凡人,他们若是知道了……
方诸脑中闪过一幅画面,画中的人被一大堆人堵着,询长询短,问东问西……视野再转,缥缈峰山麓下,跪了一片白衣飘飘的男男女女,皆手握拂尘,指洒清水,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吾等肝脑涂地不惧,恳请上仙赐一仙缘……”天玑在天上看了,立马奔到王母跟前请命,道他方诸馀孽太重,若不对他斩草除根,躁动恐难平息,国祚恐将不稳。王母放下手中的玉露,头顶金簪一点,颌上朱唇微张:“准——”
……
方诸捂了捂额。
他一早就觉得,像这种一年一度的斗文大会,今年忽然就大冬天的加开一届,这已是相当耐人寻味,岂料怪事还不单行,这大会居然会正巧拖到他方诸回来后才召开,而且特地遣人将请帖送上门来,指名要允梓墨与会,还生怕他跑了似的,一大早就抬过来两顶轿子,将允家少爷并表弟接了过去。
方诸坐在颠颠的轿子里时还在想,十有八九,这领头的人就没安好心。
现下来看,果不其然。
“然后?”一个青衫公子淡然开口。
青衫公子与临窗的说书先生毗邻,坐在上首,风过处,衣袖飘荡,长发轻拂,颇潇洒,甚风流。且跟其馀诸人相比,他看上去很是淡定,一口茶嘬一嘬,慢慢饮下去,饮完了还用袖子慢条斯理揩了揩嘴角的水渍。
方诸望着这个大会发起人,心中哀嚎一声。
方才来的时候,几个风华少年匆匆将方诸引见给他,当时方诸忙着应付人间那些旧交,没想过自己与此人会有何交集,亦不觉有附会必要,故对他不曾在意。可眼下一听这个人开口,再看他的眉眼和气度,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极了……
“然后——”粉面公子倏然转向他,盯得他神思一飞,粉面得瑟轻哼了一声,道,“秦飞卿这一病,秦老爷子立马慌了手脚,大夫自是请了无数,神婆家里也派人送过礼,算命瞎子的摊子还给人砸过,最后眼看着不济了,就连媒婆那娶亲冲喜的糊涂法子都能答应!”
方诸一时愧窘。众人一时唏嘘。
“可偏偏还不奏效!”他有些激动地补充道。
青衫公子挑眉望他:“所以?”
“所以?”粉面公子龇牙一笑:“所以这允梓墨能凭一张脸就把他给救活了,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有问题!”
众人哑然,旋即扳着脖子转向方诸。
方诸巴巴地眨眨眼,又巴巴地望向自己身边那头小狐狸,却见狐狸摇着扇子,眼里头发着亮闪着光,似是对此情此景颇为满意,对情节发展颇为憧憬。
一抹哀怨立时在方诸脸上化开,其色之浓,梅菜汁亦有所不及。
青衫公子望了方诸一眼,一抹浅笑忽的浮起:“戏至此,也该是够了。你还想唱到几时啊,星君?”
第廿二篇
哗一声,粉面公子广袖一挥,刹那间将方诸冻住了。
不过……方诸并非为他所定住,而是……这春满楼上上下下,此时此刻,着实有些……太过好看。
那些欢脱摇着扇子的,撩袖子准备大饱耳福的,或是跟身边人咬耳朵议论的……掌柜、伙计、客人,全都定在了椅子上——除了傲视全场的粉面,云淡风轻的青衫,还有……瞠目结舌的方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