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人例外。
师爷斜睨着人群里的小女子,跪虽跪着,后脊梁却硬得一分一毫都不肯弯折,挺得笔直。
“赶出去!”
一声令下,衙役们又Cào起板子,开始往外轰人。
这时候——
“呀啊——”伴着悲怆的吼声,小女子挣开人群,一头往大堂的立柱撞去。
有惊呼有惨叫,老汉“妙儿、妙儿”喊着女儿小名,踉踉跄跄追在后头。
多亏衙役身法快,飞扑过去挡在柱前。妙儿冲得猛,一头撞进衙役怀里,二人相拥着向侧边摔倒。
“放开我!昏官,贱人!”
妙儿歇斯底里地抽打着救她一命的衙役。老汉终于赶到,搂住女儿老泪纵横。
师爷一扬手:“田力,随她去死!”
衙役听他这样说,麻利爬了起来,避到一边。
妙儿心x_ing真烈,人家随她死,她真的再去死,手脚并用又要去撞柱子。
“使不得啊,妙儿!你走了,爹可怎么活?”
“与其受老狗的欺辱,求告无门,不如一死留个清白!女儿不孝了!”
“都怪爹不好!爹不该借债,又没本事还,逼得要拿闺女抵债。该死的是我啊!”
说话间,老汉跌撞爬起,抢在女儿前头往柱子撞去。
还好,他也撞在田力肚子上了。
一r.ì里被顶了两回,田力瞧着魁梧结实,这工夫也有些受不了了。揉着肚子气哼哼揪住老汉后襟一拎,捏小j-i儿似的把他提溜到堂外。一松手,老汉站立不稳,直接坐在了地上。
依样画葫芦的,妙儿也被别的衙役提溜了出来。其余人等不敢劳烦衙役,自个儿爬出了堂。
师爷将椅子拖到门边用力墩下,威风堂堂地又坐了下来。
他一双狭目不再似睁非睁着,神清目明地睥睨着众人。
视线扫过一轮,他直望着老汉。
“钱是你借的,你若一死了之,父债子偿,你女儿还是要被人带去抵债。这可是你为父的慈爱?”
老汉尽是哭,摇摇头,一脸痛悔。
妙儿扶着老父,已是万念俱灰。
“你说得容易。欠债也得有钱还!今年雨少,庄稼欠收,j_iao完了佃租再没剩下,叫我爹拿什么还?”
“没钱还就不还么?方财主有钱就活该他白送你铜板?”
“我没这样说!”妙儿横了乡绅一眼,“现时确实还不出,所以想老狗宽限时r.ì,将借期延长,容我们再去筹措。绝不会赖账的!可他非但不答应,还横加了利息,强要捉我去府里做小。”
“喂喂喂,别乱说!”方财主忙打断,“什么做小?白纸黑字写着,如若到期不还,愿做工抵债。我领你回去当佣人,怎就做小了?”
师爷听出蹊跷,眉一挑:“字据拿来!”
方财主随身揣着那证据,立即便呈了上去。
师爷拿过来一看,又撇起了嘴,两指夹住字据朝老汉扬了扬。
“这上头没写你家谁去做工呐!”
老汉老实点头:“唉,是没写!总以为,必然是小老儿自己去的。”
“这上头写着你借了一贯钱。“
“是,的确借了那么多!”
“你一年的收成能换多少钱?”
“好的话,也能有四五两。不好的话,就……”
“去了佃租还剩多少?”
“剩七成。”
“若折中而算,定你一年得三两,去了租,也就是说,你借了差不多全家小半年的口粮。”
“是。”
“借期半年,算算农时,你怎么也还不上的吧?”
老汉有些尴尬:“嗳,嗳!是还不上。”
“还不上你还借?”师爷起身过来蹲在老汉跟前,严厉地盯视他面庞,“其实,你真的没打算还吧?一如方钺所言,你就是个无赖呀!”
妙儿怒斥:“才不是呢!爹他从来没想过要赖账。借期是老狗定死的,可那时不答应就没钱买米,更没钱买种子,只好硬着头皮先借下了。爹盘算着,半年后正好是夏天,秧也c-h-ā完了,田里活不重,他去方家帮佣个把月,总能扛过这r.ì子。想不到老狗不答应,非要我去他家。”
“那你就去嘛!”
妙儿又生气了,一生气就瞪眼珠,瞪得跟牛一样。
“老狗是出了名的色鬼,进了他家,岂不送与他糟蹋?!”
一旁的方钺跳起来:“你莫要无中生有含血喷人!大爷我……”话出口才想起来当着师爷的面,方钺对上他一双冷眼,吓得咽了口唾沫,赶紧纠正,“老、老夫为人有目共睹,坊间谣言污我声名,先生明鉴!”
听过双方各执一词的辩白,师爷心里头自有了定夺,慢腾腾踱回来坐好。
“你们谁是什么东西我懒得知道。借钱的事嘛,有钱就还,没钱以后还。既然原告说延期,方钺,”师爷叫过乡绅,“你也不缺这一贯钱过活吧?”
方钺赔笑:“啊哈,缺是不缺的……”
“那就成了。”师爷一抬手,止了方钺的下文,径自宣布,“借期延后,待秋收吧!”
一语定乾坤,双方却都默不作声。
师爷支颐,问老汉:“周兴,秋收后,你能够还清欠债吧!”
老汉又想了想,咬牙下定决心:“是,秋收后,一定还!”
“利息另算喏!”
“没问题!”
“若还不出?”
“再还不出,小老儿就去方家当牛做马,干一辈子!”
“好!”师爷转过来问方钺,“债主也没意见吧?”
方钺冷笑:“凭他?三个秋收都还不了。”
师爷恍然大悟:“是嘛?还不出来啊?”
“还不出来!”
“早知道他还不出来啊!”
“当然……”方钺一下子住了嘴,心惊r_ou_跳地看着师爷y-in晴未定的表情。
那人居然笑了。
“知道对方还不出钱还敢借,嗳,陈老,”师爷扭头看主簿,“你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做如此赔本的事儿?”
老主簿须发皆白,眉毛长得垂至眼下,说话还在点头。
“喔,老朽所见,一则,是至亲好友,压根就不需得还钱。”
师爷刻意地感叹:“啊,原来如此!确实,至亲好友,钱财接济,是不求回报的。”
“另外,还有一类人。他们——”
“他们?”
笑容定格在老主簿褶皱满布的脸上,始终笑得眯起的双眼突然开启一条缝,褐黄色的瞳仁放s_h_è 出冷冽的j.īng_光。
“他们为富不仁,另有所图。”
扑通——
乡绅重重跪倒地上,一个劲儿磕头。
“先生明鉴!C_ào民一向奉公守法,造福乡里,绝无存心不良!先生明鉴,大人明鉴呐!”
方钺几乎五体投地,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大呼冤枉。
师爷犹是笑,狭目弯如新月。
“方老爷礼太过了!请起!”
小厮们搀起方钺,他抖如筛糠。
师爷晃了晃手上的字据,问他:“学生仔细听听,依您看,这钱周兴能不能还?”
方钺面如死灰:“能、能还!”
“是嘛!”师爷朝主簿点了点头,“不过方老爷如此兼济天下,学生可不忍心叫您太吃亏了。以防万一还是要的,不如再立张字据,届时若周兴还不上,便让他,”师爷着重点了这个“他”字,抬手一指周老汉,“周兴去方家做工,做到他本钱利息如数还清为止。如何呀?”
方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点头。老主簿递上纸笔,他拿起来只管签字,按手印。
师爷周全,字据一式三份,债权双方一人一份,县衙留一份儿以为见证。
如此,这桩借款官司无事了结了。
方钺走得快,被底下人搀着,几乎逃命样离开了县衙。
周兴两父女落在后头,对师爷千恩万谢。
师爷拖着椅子懒洋洋往后堂走,狭目又已阖上,乱糟糟的头发被抓得更乱。
“啊——”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边走边自言自语,“一个家里没个劳力没有靠山,总归不是长久啊!女儿再好也要嫁人,养儿防老啊,防老!”
一月后,听说周兴家的独女妙儿与邻村一个木匠定了亲,中秋完婚。周老汉拿聘礼还了债,退了租田,搬去女儿女婿家颐养天年。
此皆后话。
那r.ì散了,师爷回到后堂,甩手将陈主簿手里的书记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