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站着逗鸟的,正是“无暇分身”的县太爷。开ch.un上任,来此地仅俩月。
老头儿被书砸个正着,揉着后脑勺捡起地上的书记,嬉皮笑脸靠过来。
“仲贤呐,回来啦!解决了?”
师爷全没个好脸,光站着,一言不发。
县太爷接着奉承:“累了吧?我刚叫人备好了早饭,有包子,笋丁r_ou_馅儿,你最喜欢!”
师爷扭头,往另一侧的厢房行去。
“哎呀,好仲贤呐,别生气!我也是没办法。那方钺出了名刁钻,前任就是收了他的黑钱断错案才被撤职查办。他居然还能置身事外,可见不好对付。就我这死读书的脑子,一定被他玩儿死啊!”
师爷已到了自己房前,推门。
“这世上除了你,我还能信谁?靠谁?重用谁?你是我的福将啊!”
师爷进屋,作势关门。
“李爵!”县太爷终于逼急了,一声断喝,“别太过分啊!好歹我是县太爷!”
李爵垂着睑,懒洋洋反问:“那又如何?”
随即“嘭——”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县太爷气急,在外头使劲拍门,边拍边嚷嚷。
“出来!别以为本县真忌惮你,我是给你面子。就算你是上届状元郎又怎样?你挂冠私去,是欺君,是死罪!陛下不追究那是看在高将军求情的份儿上,你当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可目空一切啦?告诉你,要不是高将军提前招呼,你想在老爷我这儿混个师爷门儿都没有!李爵你给我开门,把!门!打!开!”
里头一点儿动静没有,边上旁观的田力却听不下去了,作势掏掏耳朵,拿胳膊肘顶了一下身边的陈主簿。
老人偏头瞟他一眼,他则指指墙外,意思隔墙有耳。主簿无奈叹了声,过去凑到火气正盛的县太爷近前,挽一挽他胳膊,再抚一抚他胸,轻声劝告。
“太爷莫气糊涂了,慎言呐!”
县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太无法无天了,都是素r.ì惯的!”
“惯不惯的,谁叫他是李状元呢?欺君不死的状元!”
陈主簿一语惊魂。县太爷登时冷静下来,偏过头深深望着这个难得睁眼的老人。他褐黄色的眼珠半遮半掩,直似只会变色的蜥蜴。
“哼!”县太爷冷笑一下,“你们呐,”又指指田力,“就是我的修罗地狱!”
“也未必就是地狱吧!”
听着身后陈主簿含笑的一句,县太爷足下顿了顿,终究没再说什么,就此走了出去。
☆、一、无冕之王
刚进城那一刻,辛星心里着实往下沉了三分。她一从京城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跑来报到的女捕快,预想了上官刁难、同僚欺凌、方言不通、水土不服的诸多挑战与磨难,想不到最先打击她灵魂的现实并非人言可畏,而是大清早街上居然没啥人。
没人不打紧,关键是没有摆摊卖小食的人。她实在饿呀!馆驿的C_ào铺太硌人了,还不备足热水供人睡前洗漱,爱干净的女孩家只得凑活着忍了一宿,天擦亮就忙不迭退房赶路,现如今正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她想吃包子,吃驴r_ou_火烧,吃烙饼子就豆花,要热气在r.ì光里蒸蒸地向上腾,驱走饥寒,叫人从肚子开始活过来。
嗖地一阵风卷过,颊侧的碎发贴着脸飘,辛星的肚子生无可填,灵魂生无可恋,她想哭。
并且鼻头一酸眼眶一红,正准备哭,蓦见斜对面j_iao叉道口拐过来个人影,行色匆匆,手里头提溜着一领食盒。食盒做得粗糙,顺着篾孔往外跑香气,打辛星跟前一过,白送她一鼻子猪油葱香,登时气壮山河一声吼:“劳驾——”
满大街就俩活口,那人被吓一激灵,险些将食盒扔了,扭头战战兢兢问一声:“闺女,你叫我?”
辛星指着食盒直不楞登道:“那是啥?”
路人低头看看手里头的物什,回她:“食盒。”
辛星手已经抓住食盒的把儿,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恶狠狠:“里头是啥?”
路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馄、馄饨……”
“现成的?”
“嗯呐!”
“刚买的?”
“是啊!”
“就前头有卖?”
“没错儿!”
“亲娘嗳——”那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缓过神来适才穷凶极恶的女孩子早撒开腿腾腾跑远了。她连马都不要了,逃命似的,闷头往前冲。路人望望来路,再看看立在原地的马,好心冲畜生努努嘴:“去!去呀!你倒是追呀!”
最后一跺脚一唾骂,外加马屁股上不轻不重扇一巴掌,总算是叫马儿领会了人言,委屈地嘶了声,四蹄凑出个小碎步,秀秀气气地追赶主人去也。
倒是不难找,没跑冤枉路,笔直的路过去三个巷口,便可见那处热汤滚滚白烟蒸腾的摊档。三张四方桌居然座得挺满,更有几人索x_ing就着搁碗的长案立在锅灶旁吃了起来。跑这一路统共没数见几个人,反而此处热闹得能张开一个市口,辛星立即判断这家口碑不差,必须要吃。
“老板给我下三十个。”
听她言,一旁的吃客全抬起头赏她一眼哭笑不得。却唯独老板兀自撇着锅里的沫,冷淡回一句:“大的一碗十二个,小的一碗二十个。”
辛星迫不及待:“大的,两碗。”
“全素?全荤?”
“随便!”
“随便没有。”
“嗳你……行行行,各一碗。”
边上一人正好吃完抹嘴,噗嗤笑出来,起身走到炉前在案头丢下几枚铜板,顺便告诉辛星:“你不会吃菜r_ou_和好的么?还添碎海米,鲜。”
辛星两眼冒光,赶紧换:“我全要菜r_ou_的!”话出口方回味过来,“嗳不是,你有菜r_ou_的干嘛不早说?”
老板终于掀了掀眼皮,爱答不理地白她一眼,一指牌楼下的石墩子:“马放那儿,畜生别跟人混着吃。”
辛星恍记起自己不是双手双脚空d_àngd_àng来的,她有行李有文书,还有背行李和文书的马。亏得马儿不乱跑,屁颠颠儿跟在后头,也饿也馋,长鼻子在桌与人之间搜来找去,跟个花子似的。辛星扥它走还不太情愿,鼻孔里吐吐噜噜地往外喷气,缰绳一系就更不乐意了,低个头刨地下的碎石子,气得啃石墩子上的苔藓吃。
小女子饿得前心贴后背,已是无暇顾念它了,转头跑回来往空座上一填,抻着脖子等开锅。她那对小巧可人的鼻孔也没落空,嗅着蒸汽里的香味一张一翕,全没点矜持带在脸上,当真饿得心发慌。
边上人忍不住揶揄:“闺女多咱没上顿了?眼儿要绿了嘿!”
虽说方言不得全会,大概其能听懂个意思,辛星掬一把辛酸泪大倒苦水:“眼儿绿算啥?我眼前是白的,是黑的,我要死您知道么?从昨夜到现在就喝了一碗面片儿汤,还没几筷子面片儿,尽是汤。这会儿给我半扇猪r_ou_我都能给骨头啃碎了,我嗷嗷吃,掉一口r_ou_渣子我下半辈子吃素我!”
听她说得夸张逗趣,四下里登时哄笑一片。
这会儿工夫馄饨也煮氽了,老板半点没转圜,说两碗果然分两碗盛给她,调两碗猪油汤,撒两把小葱,递两柄勺,什么都是两份。
辛星也不端着,左右开弓两口一个,把街边的摊档馄饨吃出了飨宴的绝味,光看她吃都能叫人看得垂涎欲滴。便信了小妮子确实是饿,饿得不轻!
“哈哈哈,老马再下一碗菜r_ou_的,我送这姑娘了!”坐隔壁桌一位大爷慷慨解囊,手指头点点辛星,眼里落满慈爱,“老马的馄饨别的地方吃不着,你有口服,吃吃饱再走!”
辛星塞了一嘴吃食,仰头憨憨地笑,口齿不清地与人道谢。引得大家伙儿又笑了一场。
奇怪,老板倒总板着副面孔,说不上气恼,就是不热络,对人无所谓,对生意无所谓,啥都无所谓。客人来来去去,也不见他招呼一二,全是人自行下碟,自行找地方坐,吃完了再自行结账。甚至没人捏着大额来找零,全都是预备下的铜板,多了就说补上前番欠的,少了便让赊着下回还来。老板则是轻轻地答应一声都不肯,不闻不问不拦下,大约就是听见了,默认了。
“唔,老样子!”
一副缺觉少眠的干瘪嗓音死样活气地飘进辛星耳朵里,俄而,桌旁又坐下一人,略略打量一眼,果然脸也是死样活气,眼也是活气死样。辛星是一晚上没睡好,但看这年轻书生却好像活着就没睡好过,叫人感觉一碗馄饨绝对不够唤醒他垂危的灵魂。
可他是活着的。活得随时能死去的样子!
小妮子自来熟的脾x_ing上来了,好心问一声:“兄台打了一晚上麻将啊?”
背后一食客差点儿把嘴里的馄饨汤噗出来,假装烫了嘴,转过身来拿胳膊肘捅捅辛星,捂着嘴悄声说:“外乡人好好吃你的馄饨,招惹他干嘛呀?”
辛星为人活泼直爽,亦伶俐得很,听话听音,暗忖书生若非地头蛇便是神经病,话得少搭,可也不能落跑得忒明显。何况自己初来乍到,地形不熟悉人情世故更不熟悉,需得观察摸索,不应过早暴露自己小捕快的身份,于是赶紧低头专心吃馄饨。也才意识到,自己这桌竟只剩了她和书生,其他人不知何时已经吃完走人,或者搬去别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