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瞬时变得微妙。
谢天谢地,老板解围,端来了书生点的“老样子”。辛星偷眼一瞧,嘴没管住,冲老板喊:“嗳,你怎么少给人两个?”
老板足下一顿,眼角跳了跳,眸色中划过一丝诧异,不由得打量起辛星。
那书生也仿佛醒了半条命,耷拉着的眼皮往上抬一抬,拖腔拖调说:“熟——”
辛星把这个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是指自己同老板关系铁,爱吃亏当便宜别人管不着。
辛星忍不住又动动嘴:“哇,吃亏吃得这样跋扈,人品贵重!”
这下不止食客们抬桌子顺板凳纷纷撤开去,就连老板都双手抱臂一步一步退到了炉子边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不明所以的辛星。
就见书生眼皮往回耷拉下去,扫了兴一般,牙疼似的哼唧:“数算很j.īng_,可惜人话没学好,毛退干净照样原形毕露。”
噗嗤——
老板先笑了出来。
周围人跟着闷声笑。
可怜辛星脑子没有嘴快,等别人笑过半场了,她才琢磨过来书生骂自己是猴子呢!退了毛的猴子,咿呀学语装成人。气得她拍案而起:“你怎么骂人呐?”
书生舀了一口汤,嫌烫,便端着勺等它自个儿放凉,仿佛吹两下能断了他这□□命的气,吃点儿东西都吃得病恹恹,说话头也不抬:“骂了你而已。”
“骂我不是骂……嘿,你又骂我!”
“对喽!”
“没见过你这么欠的。”
“恭喜你见到我了!”
“遇见你我倒霉,倒胃口!”
“老马,你的馄饨坏了!赔钱!”
老板鼻头冷哼一声,压根儿不接茬儿。
却听边上有人咋呼起来:“诶哟,馄饨坏啦?那我不吃了,哎哎,退掉退掉!”
辛星转头看过去,见一身着短衫窄裤的小工样男子端着碗紧走几步到得炉边,在案头放下碗时还故意墩了下,晃洒了汤汁。辛星只扫一眼,当即发现碗里头仅余下九只馄饨。
不等辛星开口打抱不平,老板冷淡回那人:“不退。”
小工叫起来:“你做生意凭良心哦!坏的东西怎么还强卖?”
辛星抢白:“你吃剩了叫人怎么退啊?再说馄饨哪有坏?这么多人全吃着呢!”
那人一指书生:“他说的呀!”
书生睨他一眼,继续要死不活:“猴子说的。”
辛星大喊:“我没说!”顿了顿,气得跳脚,“我不是猴子!”
都知道这俩斗嘴掐架没半句正经话,谁也没当真,偏就小工捡着那一句跟老板胡搅蛮缠。奇怪也不见旁的人劝一劝说句公道话,显是比起书生,更不愿招惹小工。
当捕快心明眼亮,辛星自认本事尚未学得炉火纯青,苗头还是会看的。吃碗馄饨吃出小城三个人物来,她顿感昨一晚上没白失眠,今天一早没白挨饿,老天爷的安排委实是妙哉!
小心思还没绕全,猛听得一声喧哗,循声望去,赫见老板身畔不知何时已多了书生,正拽住他肩头往后扯。二人身前一锅滚烫的馄饨汤水全倒翻在地,炉火差点浇熄了,炉沿儿上溅着残羹滋滋冒白雾。竟是一言不合动了手,小工忒狠辣,一脚踹翻了锅,险些泼了老板一身。虽得书生及时援手,但胳膊上仍被波及,隔着衣袖也是烫,手背更是红了一片。
书生二话不说,拉过老板的手直往边上洗碗的冷水桶里浸下去,顺将他半边衣袖一把撕烂,免叫热布裹着再烫坏了。抬头对着辛星一扬手,招她过来。小妮子愣了下,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并非为眼前骤起的冲突所吓,而是料不到前一刻还嫌活着太累的一个人,身法居然如此利落,快得辛星都未曾捕捉到他行动的迹象,直好似时间被凭空裁掉了一小段。
“那个,你——”
辛星的话没来得及问完,书生已耷拉着眼直挺挺从她身旁掠过。忙回身视线追赶,看见他路过桌旁顺手抄起自己的馄饨,扑到小工跟前狠狠将碗扣在他脸上。
“啊啊啊——”
猪油封热,这碗汤还烫着呢!
一会儿工夫烫伤了俩,客贩口角直接转为当街斗殴,眼看着民纠要变刑案啊!辛星义无反顾冲上去,却先护住了小工,喝止书生:“不可伤人!”
书生依旧双睑半垂,可不再叫人觉得懒洋洋虚弱无力,反而带着莫大的压迫感,像雷电裹在云团里,随时能闪出一声霹雳。
他话音亦是清晰冷冽的,自唇齿间往外迸冰碴子,说:“他伤人!”
辛星快速回头瞥一眼小工伤情,好言相劝:“确是这人无理在先,但以暴制暴恣意私斗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态恶化。他不对,咱们可以告官去,切勿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因觉她话虽冠冕倒也切中,其他食客们纷纷附和着过来拉架,有几个当下将捂着脸的小工扣住了。瞧他嘴里丝丝抽凉气并着声声哀嚎,脸上确实油腻腻红辣辣,显是烫得不轻,骂他活该之余,亦有人好心抽了汗巾与他小心地抹一抹脸。
“一念之差?”书生嘴歪了歪,扯出一抹古怪的讥笑,“我是一念之差,那他是什么?也一念之差?”
辛星想了想,用力点头:“对啊!一念为善一念为恶,就是冲动呗!做事不过脑子,害人害己。”
书生顺着嘴角上扬的方向慢慢地歪起头,眼底升起一抹癫狂的厉,犹是毛骨悚然地笑着。
“小时候有一次,最要好的同伴约我出去玩儿,我没去。”
所有人都愣了,不知他突如其来的讲述是何用意。
辛星自然十分莫名,不安地问他:“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没去,同伴后来被马蜂蛰死了。”
四周瞬时陷入一片寂静。
“你说一念嘛!我也是一念呐!若依着往常,我定管一叫就走。不过那天说好的爹要来查我的功课,我突然觉得不能总贪玩儿,也该让老爷子高兴一次。当然,若我当真顽儿去了,同伴与我皆是要死的。也不过,跟我在一起的话,或许他就不会去小树林打马蜂窝,谁知道呢?一念。那一天对我来说就是一念,不是一念为善一念为恶,而是一念碧落一念黄泉。”
说到此处他刻意停一停,饶有兴致地端详辛星的表情,随后才道:“圣人都教我们三思而后行,那为什么他不能三思?我又为什么要为他的所谓一念之差浪费我的宽容?”
辛星竟不由自主撤了半步,眼神中含着难以掩饰的畏缩,逞强分辩:“即、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动手。你凭什么替天行道……”
越说声越小,连头都微微低下去了,目光回避。
想不到书生回她:“谁说我要替天行道?”
“啊?”
“他动手,我便动手。我就是不让他碰老马。”
“可、可是、这……”辛星结巴了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热汤泼脸是会毁容的,你过分了!”
“他烫残了马千里的手就不过分了?”
“所以我说了嘛,是非曲直自有公堂论断,庶民不可凭意气私了私斗,这是目无法纪!”
“我喜欢啊!”
“……”
“你知道马千里一天包多少馄饨,有几多进账?”
辛星不可能知道。
“他手残了,卖不成馄饨,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么?”
辛星小心翼翼道:“因伤致残可判钱……银……补、偿……”
书生摇摇头,眉眼间满是不屑:“我,一年了,每天在这里吃一碗馄饨,没断过。这一早上吃不到这一碗,我难受,痛不欲生。我痛不欲生,绝不干活。我不干活,太爷也就痛不欲生了。太爷痛不欲生,这一县的治理就得乱,得民不聊生!明白了吗?”
辛星听得懂他话里的每个字,但不明白这些字连起来的意思:“什么太爷、治理、民不聊生的?你这是强词夺理!”
书生忽扬了扬下颚,似跟谁打招呼,扶腰迈步踱过来,错身时在辛星耳畔凉凉递一句:“这叫因果!”
转过身,面前站一高壮大汉,身着捕吏服,单手扭住小工,居高临下把书生望着,显得很是无奈:“陈老说了,今天黄历没好儿。”
书生恢复了死气沉沉的做派,垮肩佝背,嘟嘟囔囔说:“我要吃馄饨!”
辛星嘴大张着,直不楞登看着大汉的捕服。
大汉跟书生苦笑:“我没接着的人。”
书生一字长腔地接:“撞我刀口上了!”
辛星嘴彻底合不上了。
这一天当真诸事不宜。
☆、二、是非难分
捕吏不是官,但辛星这个捕快当得却着实有些派头,因为她跟选官派官一样,是京城调派过来的。还因为外借她的衙门并非是那顺天府,而是官道江湖道都武威赫赫的全国捕吏总署狛牙卫。
能进狛牙卫的捕快都是万中挑一,能从狛牙卫走出来的女捕快更是万中无一。换言之,辛星是人才,她自己都很骄傲自己是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