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星看着角落里已经变色、肿胀的尸身,心里头推算着季候与环境,眼中丝毫未现畏缩,沉着得不似旁人以为的活泼俏姑娘。
死人身上还穿着辛星最后一次见他时的那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衫,袖口镶两道黑色的纹。是县衙狱卒的吏服。辛星记得他叫杨柏,不是牢头但跟牢头最亲近,送给孙六毛的酒菜是他放进去的,酒也是他扣下来孝敬牢头的。只不过最后那些酒全进了师爷一人的口。
也记得当r.ì他还馋兮兮地说:“这土酿的劣酒,怎配得起先生这等身份?”
李爵便傲慢地哼了声:“那行,你留着吧!”
牢头赶到扬起巴掌在杨柏脑袋上重重给了一下,拿过酒坛子谄媚地又献给了李爵。
如今李爵死里逃生,而杨柏却陈尸于此,辛星突然感到了讽刺。她走近些细细端详已变得面目全非的尸身,口中碎喃:“颈骨扭折了,熟人吧?”
看见李爵又在吃馄饨,田力禁不住朝天翻了记白眼,陈森抢在他前头道:“我已经说过了,没用,他非要吃!撒泼呢!”
田力笑了出来。
李爵瞪起眼。
陈森举着喂到他嘴边的勺,全不在乎:“吃不吃?不吃撤下去了啊!”
李爵气哼哼撇过脸去:“不吃了!”
陈森倒有些意外,数一数,一碗馄饨剩了一半,于是好声问他:“真不吃啦?饱了?”
田力也靠近来往碗里顺了一眼,皱起了眉:“就吃这么几个?是不是还难受啊?”
李爵瓮声道:“不是!”
“那这是?”
“r_ou_没打上劲,吃着松噗噗的。”
陈森会意:“哦——嫌马家嫂子手劲儿小!”
田力直摇头:“你说你这个嘴叼不叼?”
李爵立即横了他一眼。田力十分配合地缩了缩脖子:“不不,您老饕,老饕!”
陈森被逗得咯咯笑,一边将碗盘收拾起来放到了外间桌子上。
田力则正了正面色,同李爵汇报一番:“他们并不完全信任孙六毛,小子就顺着一耳朵,似乎廿六这天会来人。”
李爵歪歪斜斜地靠在床头,显得并不专注:“还有七天。”
田力颔首沉吟。
“陈老,再有十天动武没事儿吧?”
陈森不无犹豫:“还是慎着些,恢复到七成吧!”
李爵轻松道:“那就成了!”转而看向田力,“那丫头回来没?”
田力耸耸肩:“不知道啊!我直奔你这儿来的,没见着她。”
再问陈森,他也表示:“打听了些你的病况就走了,没j_iao代去哪儿。左不过,还是去找那失踪的杨柏了吧?”
李爵想了想,催田力:“去迎一迎。”
田力笑容玩味:“怕她出岔子?”
李爵有气无力地叹了声:“不管她是盯着我的还是盯着太爷,狛牙卫里出来的,值得爷高看三分。不过也就三分了,顾着她的命。”睨一眼立在床边的田力,“还不快去?”
田力挽副痛心疾首的面孔:“你也就使唤我,唉——”跟陈森做尽苦相,随即跑了出去。
☆、四、夜色朦胧
刚进县衙大门正撞见匆匆自后堂走出来的田力,辛星立即收敛起蹙眉深想的模样,笑得一派天真招呼田力:“田大哥出去啊?”
田力两手抱臂倚靠廊柱,老神在在:“找你呗!”
辛星疑惑地张大眼:“啥事呀?”
田力左右打量她一番,勾唇黠笑:“鞋换过了,这是找着失踪人口啦?”
辛星低头看看足尖:“不就是县衙给发的短靴子么?”
“啧,早上那双码大了一号!”
“不是吧?田大哥你眼神好大家都知道,可鞋码这事你真的是看差了。再说我领鞋子领个大一号的,走路多别扭!”
田力近前两步忽弯腰与她平视,眼神很亮:“重要的,难道不是你有没有找到杨柏吗?”
辛星立即否认:“没有!”
田力垂睑:“哦——你果然是去找了!”
辛星哭笑不得:“你这话里弯弯绕,可太坑人了啊!”
“坑你,但没有冤枉你。”
辛星双手合十朝他拜拜:“田大哥放过我吧!小女子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当差,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唯您马首是瞻,愿鞠躬尽瘁,但别死而后已。”
田力哼笑:“你不承认没关系,不过先生收网也不带着你,误伤可无尤哦!”
辛星仍是愣呆呆的:“啥?收网?什么网?找到下毒害孙六毛的人啦?”
田力仰头长叹:“哎呀,我来寻你本是先生授意!他说要给狛牙卫面子,怎么给,给几分,你不打算去弄个明白么?或者狛牙卫其实在下更大的棋局,那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十天里只看,别动!”
辛星眸色倏地一沉,唇线绷得锋冷。
夜深了,李爵房内的灯尚未熄。陈森手中端着一碗药茶,静静立在床侧守着打坐调息的李爵收功。
细密的汗珠爬满了李爵的额头。他的面色亦自红而灰,再渐渐恢复到原本的肤白,唇隙间徐徐逸出一缕黄绿色的涎水。陈森没有及时替他擦拭掉秽物,只是神色肃穆地注视着年轻人身上的变化。待看见涎水颜色渐浅,透明中又夹带几缕血丝,他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身体不再紧绷着。
终于李爵长长地舒一口气,睁开眼来。
陈森递上了汗巾与药茶,李爵拭干净嘴角,将药茶一饮而尽。又换一块巾,李爵七歪八扭地侧躺下来,一边抹汗一边抱怨:“下个毒也不知道下猛点儿,还得爷费事儿来解,难成大器,难成大器啊!”
陈森搓汗巾的手顿了顿,偏过头来乜斜他:“你就巴不得死了拉倒是不是?”
李爵很是混不吝:“谁死了不拉倒?不拉倒还诈尸啊?”
“抬杠!”
“你杠的我!”
“为你好!”
“去他的!”
老主簿用力把汗巾往水盆里一掼,气得直走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戳着李爵鼻尖咄咄逼人道:“你再说一遍!你去谁呐?”
李爵嘴一咧,笑得无赖:“去他们的,去那帮不敢光明正大露脸只会躲在y-in沟里下绊子的龟孙子。”
陈森好气又好笑,用力戳了下他额头,啐他:“躺好了!”
这回李爵不胡闹了,乖乖伸腿躺平,两手j_iao替上下来回抚肚子。
陈森看见了,不无担心地问一句:“怎么还疼啊?”
李爵瘪瘪嘴,显得委屈:“我饿!”
陈森噗嗤笑出来,故意逗他:“你不会还要吃馄饨吧?”
李爵皱皱鼻子:“不爱吃!”
“那你还天天去吃?”
“不吃不踏实。”
“真毒死你就踏实了!”
“老马真怂!”
陈森翻了个白眼,颇感无力地摇摇头:“你说你何苦?人家当初就那么一说,谁不知道那是气话?你未必真给人逼成杀人犯呐?缺不缺德?”
李爵没搭腔,兀自望着顶上,面上突然冷冷清清的,莫名透露出厌倦。
“你每天到我这儿吃一碗馄饨,就不怕我下毒?”记忆中,马千里曾经怒目而对恶狠狠地问过。
“你不看见的时候,每次我都倒半碗汤在你的锅里,你又怕不怕毒死无辜?”彼时李爵也笑容狞烈地反问。
却最后添一句:“来呀,马千里,我等着你毒死我!”
那之后的一年,李爵果然每天去马千里的馄饨摊上吃一碗馄饨。每次他只要十个,只要全荤的。包括田力在内,没人确切看到过他有否将自己的馄饨汤倒回锅里去。只是李爵依旧未死,依旧每天扎人眼地坐在马千里的摊头上吃馄饨,依旧你不搭理我,我不躲避你。
倒是陈森同田力讲过:“二郎是太相信他不会下毒,才会那样说的。他也不会真把汤往锅里倒!”
田力讷讷点头:“先生是不会连累别人陪死的!”
陈森怪笑一声:“他是怕马千里不换汤,第二天拿隔夜汤煮馄饨给他吃。”
“哧——”
见田力突兀地笑起来,同他一道值在太爷许牧房外的辛星不无好奇:“何事发笑?”
田力摇摇头,往廊沿儿站一站,探出头去眺望夜色。天上月剩半,依旧很白,很亮。
十天。
辛星问过田力,为什么李爵那样笃定是十天?
“先生说,朔望一月,晦r.ì,无月,杀人越货时!”
然而杀机涌动却刻意静候夜央,等破晓的刹那。
“因为这时候人最倦,意最懒,最容易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