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还是有的,他不识善恶二字。
晏清蹙眉,这两个字他倒是还没教到。
阿跃跪在地上,脸涨得通红:“奴才不知。”复又很自责地看向晏清,眼中闪着莹莹泪光,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皇后轻轻抬手让他起来,温柔地道:“这两字叫做‘善恶’,好孩子,去伴太子读书吧,与太傅学一学何为善,何为恶。”
阿跃喜出望外猛地磕头,皇后让嬷嬷扶他起来,微微一笑:“不必谢本宫了,本宫相信太子的眼光。”
晏清一怔,继而撇开了头,往别处望着,心里是畅快的。
回东宫时晏清从匣子里翻找了半天,终是找出一串月亮子,“拿着。”
阿跃双手捧着那串精致的珠子从早到晚,晏清眉间浮起疑惑:“你干嘛?”
“您不是让奴才拿着?”
阿跃猜想这串好看的珠子应该是他逗幼弟开心的,他知晏清最在乎六皇子,因而不敢怠慢。
晏清被他气笑了:“这串月亮子能集善法,抑恶生,保人太平安乐。”
他铺开宣纸,着笔挥墨写下两个字,眼睛却不看他:“本宫说拿着的意思是,送给你。”
阿跃黑亮的眼睛闪闪发光,月亮子尚不及他闪耀。
晏清稍稍一瞥,见到这样晶亮的眸子,不由得又瞥向别处,嘴角微微翘起。
“谢谢太子殿下,奴才喜欢!喜欢得很!”
他低头,看见晏清写下的两个字是“善恶”。
“谁问你喜欢了吗?给本宫戴好了。”
阿跃咬着下唇,齿间嗑出了血迹。
“现在识得‘善恶’二字了么?”
阿跃猛点头。
他识了,这回识了。
阿跃这年的冬天过得很好,无冻无饿,长得高了些也白了些,颇有些贵族少爷的派头了。东宫的炭火烧得很足,太医院早早给他送来了冻疮香膏。清清凉凉抹在患处,平息了大半痒意。
只是他粗活做多了,掌心粗糙,指节粗大,却很是配不上晏清送他的月亮子。
那串月亮子他便小心妥帖地收进了匣子里,将匣子放到枕头边,晚上睡觉时看一看月亮子便疑心是晏清将月亮摘到了他的眼前。
只有到夜深人静之时,他才敢将月亮子套到了自己的腕上,一颗一颗地细数着。
整整十八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满满当当都是皎洁的心意。
便好似这个时候的月亮才真正属于他。
集善法,抑恶生,太平安乐。
字字重如山,压向他的心头,他的手腕一片烧灼感。那十八颗珠子依旧莹润清亮,似乎在温柔地抚摸着他卑鄙丑陋的心。
他将珠串放进匣子里,再没有打开过。
他这样的人,不配拥有月亮子。
晏清见他不戴以为他是不喜欢,也没说什么,只道:“今日要去拜桃花。”
这是椒房宫这两年兴起的习俗,每年发第一枝桃花时便要带着宫里的几个孩子来拜桃花仙,以求将来的桃花运道。
皇后说几个孩子日后大富大贵,前途无量,旁的不担心,唯恐未能觅得良人。她坚信这世上有桃花仙,春来便如约而至,心诚则灵。
早春时椒房宫的桃树总是最先发的,依照惯例,皇后给濯灵、晏清还有薛措一人一枝桃花。却不许晏适容靠近,以防挡了哥哥姐姐们的好运。
晏适容不懂这些,只觉母后带着哥哥姐姐玩儿不带他,委屈了。他便坐在门槛上巴巴地盯着桃树,满脸写着不高兴。
小团子不高兴也不闹,郁郁寡欢地靠着墙,幽怨的眼神时不时朝不远处抛去,腮帮子却是越鼓越大了。
好一会儿那边才拜完桃花仙,晏清朝晏适容走来时不禁笑了笑,却是很克制地抿起了薄唇,咳了一声,将桃枝递与他。
“我并不需要这个。”晏清这样说。
晏适容白白胖胖的小爪伸手拿过桃枝,连叫了三声“太子哥哥你真好”。
晏清不自然地收回眼神,见阿跃在后头偷笑,便厉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随本宫去东宫念书!”
阿跃在后头对晏适容悄悄地吐了吐舌,鹿眼弯成一轮峨眉。
晏适容将桃枝c-h-a自个儿髻子上,偏头问薛措:“藏玉哥哥,阿玉好看吗?”
……
路上晏清瞥他一眼:“你笑什么?”
阿跃眨眼道:“太子殿下对六皇子真好。”
晏清撅起了嘴,轻轻地哼了一声。
“你是本宫的好兄弟,本宫以后也会对你好的。”
阿跃一愣,止住了脚步。
晏清见他没有跟上来,便问,“你还在磨蹭什么?速速跟来!”
阿跃攥着拳提到了心口,双眼通红,可惜晏清没有看见。
“太子殿下等等奴才。”
“快跟上。”
日子是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的,阿跃依旧是晏清的小跟班,晏清有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
晏清十五岁时得了太子玉冠,此后便要长住东宫了。
挪宫那日晏清频频看向晏适容,欲言又止,阿跃最是通晓他的心思,便问道:“太子以后不住椒房宫了,六皇子会想念太子吗?”
晏适容摇了摇脑袋,舔了一口糖,小桃花眼眨巴眨巴:“不想。”
阿跃拿出一罐金桔蜜饯,启发道:“您再好好想想。”
晏适容眼冒精光,立马会意,大声道:“想!想的!阿玉会想的!”
晏清拂袖,深觉这小东西没心没肺极了。
没人的时候阿跃才敢放声大笑,淡青的袖子掩在嘴边,“我的太子殿下啊,您的嘴也太硬了吧。”
晏清拍案不悦:“是谁准你这么同本宫讲话的?”
阿跃不笑了,认真地看着晏清,语带试探:“那么太子,会怪罪奴才吗?”
晏清好似忽就想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宫外柳树下,见到有伙子地痞对他拳打脚踢,生平第一次晏清生了怜悯之心,救下了他。
他趁侍卫不备,扑了过来,抓着晏清的袖子直说谢谢。侍卫怕他惊扰太子,飞起一脚将他踢出老远。
绿条折风,烟缕成愁。
侍卫拔剑指向他:“谁给你的胆子冒犯太子?你小子是活腻歪了吧!”
晏清眯着眼打量着地上那人,却制住了侍卫再施恶的手。
阿跃一骨碌爬起来跪倒晏清脚边:“太子会怪罪奴才吗?”
晏清看了看他浑身的伤口和清澈的眼,“带他回宫。”
那时的晏清并没有说会不会怪罪阿跃,可现在的晏清却说:“不会。”
是坚定而清晰的两个字,不假思索说了出来。
阿跃很意外,却不自然地笑了,嘴里嘀咕了句什么,转头替晏清磨墨。
晏清在作一副画,是送与他三哥晏沉贺寿的。
“三皇子不是好人。”
早几年大皇子和二皇子还做了谋害太子的蠢事,被濯灵公主告发后,皇上勃然大怒,将两人派去别地了。三皇子晏沉从来都是与世无争,故而与晏清还比较投机。
晏清瞥他一眼,却笑:“你知谁是好人?”
阿跃止住磨墨的手,认真道:“您别与他往来了。”
“你不喜欢他?”
“……没有。”
晏清便不当一回事了。
其实后来想来,其实阿跃早就给了提示。
三王爷府上张灯结彩,帝后也过府来看,行至后院时却看见府上的丫鬟行色匆匆,冲撞了圣驾,这一问才晓得太子身体不适歇在了厢房。
帝后去厢房只看了一眼,便面色铁青地出了来,发了好大火儿,那场宴便不欢而散了。
后来也有人想要探知宫闱密辛,想知道那一日三王爷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一无所获。
天家秘而不宣的事,终归是不光彩的。
厢房里,太子和伴读赤|条的身子滚在了一处,一切便像是精心算计好的似的。
晏清揉着生疼的头,看着阿跃迷|离的眼,听着晏沉假好意的话,生平第一次体验到背叛的滋味。
魏宫不拘皇子生x_ing,却独独对东储要求严苛,条条框框规着,其中有一条便是大婚前不得 y- ín 乐。便是唯恐储君沉迷于声色犬马之地失了自己责任。
晏清被不知掺了什么药的酒灌得多了,再一看阿跃的脸色也很不正常,跪在地上直说“对不起”。
晏清伸向他的手一滞,整个人如坠冰窖。
联想先前种种,晏清倒吸一口凉气,摸着滚烫的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早就识得晏沉?”
隐藏在心中最深的秘密便是这样被揭露,阿跃的泪涌了出来,除了对不起却没有旁的话可说。
晏清勉强撑起身,套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屋。
回东宫时他便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梦中听见有人同他告别,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他的眼皮,可他怎么也抬不起来。
平望托着盘子走到阿跃住的屋子,叹了口气:“方才准你同太子告别已是天家恩典了,再莫作乱,速把酒喝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