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跃浑身绽伤,脸被抽得面目全非,一双手也被夹棍夹得使不上力,掌心合捧着酒,直直跪了下来:“谢过皇上赐酒。”
平望见他着实可怜,忍不住道:“你怎么……唉……”
怎么不与太子说?
说不得。
他是三皇子母家那边的人,从小寄人篱下,阖家的命都捏在了三皇子手里,他们精心布局便是为了此刻。三皇子命他暗暗下毒,他不肯下,隔日便捧来一直匣子,装着他妹妹的一只血手。手上的蝴蝶印记他再熟悉不过。
后来晏沉便缓了缓,未再相逼,偶尔御花园相逢时打量阿跃一眼,都令他不寒而栗。
提醒着他自己究竟是怎么进宫的,究竟应该做什么。
可他做不到。
他晚上捧着月亮子,借着灯火一颗一颗地数,觉得它实在好漂亮,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这月亮。
他这样的人,得一束光照便已是上天慈悲了,别的,他不敢奢求。
宴上他唯恐晏沉下毒,特意帮晏清挡了两杯酒,哪知一切便像是晏沉预料似的,他饮下的竟是带了春|药,晏清的菜里掺了迷药。
手段不高明,却是管用。
阿跃将那酒一饮而尽,对着平望拜了三拜:“替我照顾好太子。”
平望点了点头,却见阿跃羞赧地笑了,“若是可以,将我的骨灰悄悄洒在椒房宫的桃花树下吧,谁也别告诉……年年春来花开第一枝时我便能看见太子了。我……我会在桃花仙跟前仔细着挑选,给太子觅一位贤妻。”
平望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扶着阿跃慢慢倒在了地上。
阿跃笑着吐出一口血,阖上了眼睛,声如蚊蚋:“可我……真不想见到太子娶妻呐……我只想……”
那是升平十八年发生十一月的事儿了,那一天京城下了好大好大的雪。
晏清醒来时觉得宫中一夜白了头。
他想,不管阿跃有什么苦衷,他总是相信他绝无加害之意的。自己拿乔一会儿便罢了,先去求父皇母后把人给讨了来,将来要打要罚便是另说。
刚下床便看见一串月亮子安静地躺在枕旁,原来那人已经来过了。
晏清心头的气消了一半,叫来平望问道:“阿跃呢?”
平望不说话。
晏清推开他,想着还是先去求皇上。
皇上见他来了,冷着一张脸,声音冷肃道:“朕知你为何而来。”
晏清跪下与他告了罪,执意要保下阿跃。
皇上面色铁青:“你是朕属意的太子,将来你是要继朕的位子的,今日之疯言疯语朕便只当你是宿醉头昏,不与你计较。”
晏清摇头,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响头。
皇上听着殿上一声一声的闷响,终是不忍心,将他扶起:“朕看你是执迷不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晏清咬牙,头上的伤口的血滴一路从额角滑到脸庞,“求父皇饶他一命。”
皇上负手握拳,冷声说:“朕只给你两个选择,你是要太子位还是要那乞儿?”
晏清没有说话,长跪磕头的晕眩朝他袭来,他站得摇摇晃晃。
皇上宽声道:“若你说知错了,那朕便只当那日从未去过晏沉生辰宴,所有的事一笔勾销,你还是大魏的太子。”
“儿臣……”晏清死咬牙关,握紧双拳。
大殿只余下鲜血落地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
……
“阿跃呢?”
出了圣和殿时,平望见到晏清头上伤口,不由得惊呼一声。
晏清却难顾这些,看见他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Cao:“我问你阿跃呢?!!”
平望小声道:“饮了皇后赐的酒,已经去了。”
晏清不信,往阿跃的屋子跑,却看见那处已是一片焦黑了。
他苍凉地笑了一下,躺在雪地中,任由大雪将他掩埋。
纷扬的大雪,呼啸的北风,淋漓的鲜血,无不昭示着他此刻的卑微。
若他足够聪明,早在阿跃暗示之时便晓得其中渊源,也不会中了晏沉的诡计。
若他足够有能,才干卓越政见非凡,就能让皇上认定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太子。
若他足够坚强,也不会在这漫天的雪里看着焦黑的屋子怀念起从前的阿跃来。
说到底,是他无用。
许久之后,晏清从雪地中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白絮,抖不掉的都浸进了衣裳里,沉重而冰凉。
他勾着笑离开这院子,眼神是y-in鸷凌厉的,恰似这场雪中的风刃。
他离开,便再没回过头。
一月,椒房宫早春的桃花开了,皇后邀他拜桃神,他却爽了约。
平望不敢抬头,怯怯对皇后道:“太子说……他不信这个了。”
却是看着树泥,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皇后折了一枝花轻轻地放在地上,又洒了一壶酒:“那真是,可惜了。”
晏适容在旁边问:“为何可惜?”
皇后却不答,摸了摸晏适容的头,轻声道:“去和桃花仙说说你太子哥哥的近况罢。”
平望震惊地看了一眼皇后,皇后却带着拈花的濯灵饮茶去了。
约莫有十年了,这桃花依旧艳艳开放,显然是被宫人照料得很好。
——这是皇后的遗愿,她临走时说此生未曾亏欠过谁,只有一人,她为了天家颜面将他送葬了,每每想起,总难抒怀。
她最后一道懿旨是命宫人仔细照料这株桃树,宫人虽觉惊诧,却也只得照办。
平望站在树旁,扫了扫地上的积雪,复又叹了口气:“好久不见啊。”
自然是无人应他的,平望看着桃花树自顾自道:“你这个人小心思特别多,肯定没有好好求桃花仙给主子选妻,他至今还后位空悬。”
“这十年,我看得真真切切,未曾有人走到过他的心中。”
“后来,连六皇子也离开了……我看着他一个人在圣和殿看着落雪,这心里,总是难受得不行。”
“你啊你,临死的时候耍了个小聪明,以为埋在这里主子会年年春来看见你,可你哪知道他这十年从不肯来这。”
“阿跃,你在那边……还好吗?”
话音未落,冷风阵阵,平望一回头,看见晏清身披霜雪站在他身后。
平望忙说:“我给您拿把伞!”
晏清摇了摇头,径直走向桃树,攀了枝桃花,哑着声音说了什么,却不是很真切。
平望以为他要待许久,哪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晏清便吩咐回宫了。
广阔的圣和殿内,燃了所有宫灯烛火。年轻却孤独的君王捧着一枝桃花,站在殿中,久久不语。
五更天时,安民殿的钟响了一记,余音缓缓地传了过来。
晏清轻轻吻了吻手中的桃花,终还是将它放下了。
门外是平望的提醒:“皇上,该上朝了。”
“知道了。”
殿门被缓缓打开,一夜的风雪磊落,此刻寂静无声。
第一缕融雪的阳光落在了他的身前,他迎着光影一步一步走出了殿外。
跨出门槛时,他手上的那串月亮子绷断,十八颗珠子一颗颗地掉落到了地上,在玉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颗一颗,落在了他的心中。
许是一夜未睡生了错觉罢,晏清回头时,案上搁的桃花已经不见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阿跃……”他轻道,“是你回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女子、雷蕾和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宝贝灌溉的肥宅水,快乐!
感谢Minemine、超凶的雷和月光光的炮,么么哒!
为了照顾番外主人公的感受,这篇番外不给藏玉正面出现了→ →
我知道这章不甜,写到半夜三更不知道是我太困了还是真情实感了居然流下了眼泪,这是猛男第一次落泪,姑且是为的晏清吧。但是关于晏清我只能想到这里了。
写的时候担心有人骂他,不能接受他,希望看到这里大家能理解他一丢丢。
正文里他是给六儿两个选择,要生还是要薛措。因为十年前他也面临着两个选择,要太子位还是要阿跃。
但我永远都不会说他选择了什么,因为不重要。
这篇发完感觉心头大石落地,然后就是双玉番外了,写完发。
☆、双玉·吃味(上)
六月时,濯灵从北落山听胡琴回来了,拖家带口的,后头还跟着个少年郎。
少年叫做淳虞,十七八岁,高鼻深目,宽肩窄腰,披了一张残破的白虎的皮子,做的是番邦的打扮。一双眼睛乌黑发亮,长辫几绺,一颗绿松石珠缀在发尾。他是濯灵捡回来的风流债,素来寡言少语的,却唯独对濯灵捧着一脸笑。尤其是看濯灵时眼睛比九天外的银河还要亮。
晏适容忍不住揶揄道:“阿姊一身风流债,听胡琴竟也能拐回个少年郎,美哉妙哉啊。”
濯灵不想说话,晏适容笑着与薛措对视了一眼,暗笑她这回可是捡到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