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刀手上的锁链哗啦地响了一声。
阿酒叹气,回头对他说:“都是为了你啊,争点儿气,千万别死了。”
凌霄殿着实气派,但天帝却不在殿上,仙侍领着阿酒从宝座绕到后面一处小室,阿酒才终于见到了这个险些要了自己命的人。
他面目可亲,除了眼皮垂了下来,挡住了大半的神色。阿酒进来时他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案上堆满了公文。察觉到有人进来,他短暂地抬了一下头,见是阿酒,说了一句“坐”,复又低下头去写了几笔,这才将笔放下,从桌后走出来,与阿酒坐到旁边带茶几的座上。仙侍捧来茶与切好的鲜果点心,又安静地退下。
天帝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宫主自证道后难得出春`宵宫,寡人想见宫主一面,甚是不易。”
阿酒轻笑一声:“若陛下当初亲自带兵,就能见阿酒一面了。”
“当初的宫主,又怎么是今日的宫主。”天帝的目光透过压垂的眼皮落在阿酒身上,阿酒只觉被某种庞然大物盯上,不寒而栗。
“不知陛下今日所为何事?”阿酒问。
天帝不答反问:“宫主此番上我东天,又所为何事?”
“陛下全知全能,何故多次一问。”阿酒说。
“眼见未必是真,寡人还是听听宫主的说法为好。”天帝说。
阿酒把玩着茶盏:“陛下智能过人,既然陛下不肯说,阿酒也只得效仿。”
天帝摇摇头,一挥手,面前缓缓展开一面水镜。
阿酒并不抬眼。
天帝眯着眼睛看着水镜,道:“镜中景象大有趣味,宫主不好奇吗?”
阿酒道:“今日没什么看景的心思,陛下有事不妨直说。”
“宫主不看,听也是可以的。”天帝缓缓说道,“此乃世前镜,千百年啦所有发生之事皆可查。”
阿酒低着头,手指摩挲着杯子细腻的外壁。
“尾火虎太过倔强,剔完了玲珑骨都不肯叫一声,不知抽神仙筋时如何。”天帝说,”据说这抽神仙筋是要在人后颈割开一条小口,此口需极浅,才能不伤内里筋脉。而后由行刑之人将手指从这个小伤口中伸进皮肤里,勾住内里的筋脉慢慢往外拉。拉拽时的力道要均匀,不然遇到筋脉不强的,容易扯断……但我料想尾火虎定然不会。”
天帝停了一停:“果真不会。”半晌,传来杯盏碰撞的声音,天帝喝了口茶,说,“都说抽神仙筋时,人能感觉到筋脉在体内收紧,身体也会不自觉地如木偶般缩起,待全部筋脉抽出体外,人会如虾子一般卷曲,之后用金蛟剪在颈后的伤口处一剪,神仙筋断,人呢,就跟面口袋一样堆了下来,今日一见,传言不虚啊。”
阿酒微微闭上了眼。
天帝问:“尾火虎要下回头台了,宫主真不看上一眼?”
“如天帝所说,既行了与规矩不合之事,定然要受罚。”阿酒说道。
“宫主高见。”天帝点头,又说,“据说宫主证道前曾在双化阁苦读三百年,不知是真是假?”
“有这回事。”阿酒说。
“那不知宫主看待孝道如何。”天帝淡淡地说。
阿酒轻笑一声:“在下愚钝,一窍不通。”
天帝一挥手,长袖带起一阵微风,道:“宫主家事,寡人亦有所闻。”
阿酒倏然抬头看向他,他仍旧是和蔼可亲的面庞,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那日`你钻入凌虚界后,一去不回。你父你母不知你去向何处,苦寻经年,你母体弱,终生足疾,不良于行。因他二人常年寻你,对你兄弟姐妹属于照顾,你兄弟姐妹尽皆离家,疏于往来。”
阿酒看着他,他笑着施法撤去阿酒一口未动已经冷了的茶水,抬手给他添上一盏热的:“罢了,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宫主可知令尊高堂寿终时是何光景?”
阿酒轻声道:“别说了。”
“你父先行病重,无人探望,无人知晓。你母爬出门外,求告邻居,奈何天寒地冻邻居早歇,最后,你父病死床上,你母冻死门外。”天帝的声音骤然严厉了起来,“你道父母有父母的日子过,你在与不在无甚想干。却不知父母身心皆系子女,世上再无你这般寡情之人,此时镜中种种,你竟不肯看上一眼吗!”
阿酒猛然回头,前世镜中白雪皑皑。可不待他细看,一阵金光扑面,他便难以抵抗地被吸入镜中,倒在皑皑白雪之上。
阿酒狠狠捶了一下雪地,天帝的声音自镜外传来:“宫主,你可知,你的道,有多残酷。”
“休要多言,此时你为刀俎我为鱼r_ou_,难道陛下杀鱼之前,还要同鱼闲聊吗!”阿酒道。
镜外传来幽幽的叹息:“阿酒,你错了。”
“不知我错在何处?”阿酒仰头质问。
“其一,如今天下皆行王道,你离经叛道,便是离亲叛友。你父母亲朋如何为你担忧、为你伤心,乃至因为你,他们受了世间多少冷眼、多少挖苦,他们代你受了多少刑罚,你可知道?”那声音悲天悯人。
“我父母亲朋为我担忧,因为他们受天道熏染日久;世人冷眼挖苦,因为他们受王道桎梏。桩桩件件,皆是对你王道的讽刺,错何在我!”阿酒脱口而出,却骤然听见身后传来母亲悲痛的呼救。
他回头望去,身边不知何时已经是自己的家门口。记忆中高大宽敞的家此时看起来分外低矮破败,墙塌了一角,屋顶的Cao凌乱地扎了出来,围墙也塌了半数。漫天风雪中,他记忆中步履轻快的母亲此时苍老难言,蓬头垢面地趴在门槛外的地上,一边拍着墙壁,一边喊着邻居的名字。
“廑唒!”阿酒双目赤红,冲天空怒吼。
天帝的声音仍不疾不徐:“其二,你以 y- ín 入道,却不知 y- ín 之一道与王道本无分别。”
阿酒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反驳:“满口胡言!”
“我且问你,芜苻等人,因何与你厮混?”天帝问。
“食色x_ing也,人之天x_ing,何来因由!”阿酒说。
“那假若你面容丑陋,粗鄙不堪,可还会有人心悦与你,同你厮混?”天帝说,“你莫不知,万物繁衍,择中强者;人欲交好,皆从智财权色。 y- ín 心贪颜色, y- ín 行从权财,如此说来,无颜色,无智、无权财者,便被你道排斥在外。”天帝缓缓说道,“如此行径,寡人不知你自傲于何。”
阿酒道:“先分出强弱,才有择强欺弱;先有权财之别,才有追逐权力富贵。人x_ing喜颜色,而貌丑者亦有情爱。你本末倒置,牵强附会,骗尽世人!”
“你年纪尚轻,便入芜苻门下,不知人心险恶,未尝人间疾苦,才敢在此大放厥词、大言不惭。”天帝仍旧心平气和,“且让你在世间行走一遭,好叫你知道,这人世,对一无所有者,何其残酷。”
“你到底意欲何为!”阿酒问。
天帝不答,空中只传来又一声叹息。
阿酒发觉自己的神识正不受控制地收敛,身型渐渐褪化为幼年,内府充盈的灵气消散,滞重之感袭来。他抬起手掌,入目是一双幼童的手,却黑黄粗糙,指甲残破,积着黑泥。身边场景瞬息万变,转瞬间,他身后已经不是破败的家与风烛残年的父母,而是身处一处檐下,檐外是绵绵细雨。
他犹在呆愣,从旁侧门中走出一个男人来。他看到了阿酒,同伙伴嘻嘻笑了两声,说:“你看你看。”
阿酒抬起头来朝他们看去,那男人努了努嘴,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阿酒下意识一闪。
“你看这小孩儿还会躲。”那男人又嘻嘻笑了。
第七章
其实芸芸众生都过着一种默默绝望的生活,但我们不能允许自己相信这一点,从而一生都在求而不得中过活。*
阿酒皱起眉头,想同这两个人说说,张开嘴,却只发出破碎粗砺的啊。
他的耳边响起天帝的声音:“世间难得几个你这般能言善辩之人,说不出、道不尽之苦,你要知道。”
阿酒缓缓吐出一口气,合上嘴巴,仍用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男人和他的伙伴。
“哎,你看这小眼神儿,还挺厉害。”那男人和同伴嬉笑一声,过来用脚尖踢了踢阿酒的肩膀,说,“吃了没呀小玩意儿?”
阿酒甩开肩膀,想要离开这里,却发现手腕和双腿使不上力气,行动竟如风烛残年之人一般迟缓。
“世间生而有疾或后天遭变的人不知凡几,你生得一副健全的体魄,已是运气。残疾之苦,你也要知道。”天帝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男人又用脚尖踢了他几下,阿酒不做理会,缓慢蠕动着想要离开。他只盯着前路,不知身侧的男人高高地抬起了脚。等他察觉到的时候,腹侧一股剧痛,他已被那男人一脚窝到了台阶下,细细密密的雨落在身上,爬都爬不起来。
男人跟着几步走上来,像对小猫小狗一样又这样踢了他几脚,直把他踢到了街心,才觉得尽兴地走开了。
这就是一种突发奇想的、有趣的恶意。
阿酒躺在s-hi漉漉的地上,尽力呼吸着,想等那阵痛过去。
他原先待的那个屋檐原是一个当铺,此时有一个店里的伙计奉了掌柜的命令,撑开油纸伞来到这边。他一边像对待一个过重的箱子一样用脚踢着阿酒挪窝儿,一边说:“别在路中间躺着啊,一会儿过车,给你轧死了。”
阿酒如此被挪离了街心,伙计把他踢到街那边,就不管了,裹了裹衣服,急匆匆地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