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刀没说话。
“我与他种种,忘去便罢。”阿酒说,“原是我轻狂冒失,贪婪不自持。遇上我,是芜苻的劫难了。他该好好过日子。”
“那我呢?”陈刀问。
“你不问问司徒逸吗?”阿酒反问。
“我不信他会是你入幕之宾。”陈刀说。
阿酒面上笑着,说:“这世上我只同你一个人说起过我的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陈刀说:“我说了,我信你。”
阿酒点点头:“行吧,你信我。”
陈刀执拗地又问:“那我呢。”
阿酒索x_ing笑了:“你要是带着财宝来,我肯定点你做入幕之宾。”
“阿酒,”陈刀说,“我并不大度。”
“哈哈,我倒是大度得紧。”阿酒拍拍衣服站了起来,“想来司徒逸快来了,昨日他说魏大姐家要做打糕了,今日应该能给我带过来。”
“阿酒。”陈刀心中忽然有些惴惴的。
“不是都说春意浓迎来送往,但有财物,来者不拒么。”阿酒头也没回,“星官,你的嫖资呢?”
陈刀忙站了起来。
阿酒向后摆摆手,往宫中走了:“星官打天下去吧,没钱别来了。”
陈刀辩解:“阿酒,我不是……”
阿酒回头看他,他便词穷了。
“你不是什么。”阿酒问。
陈刀答不上来。
“别这么不可爱。”阿酒说完,便走了。
陈刀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他来这一趟,本来只是因为想阿酒了。
第六章
俗事缠身,不容人悲秋伤春。一纸调令,陈刀被遣往东方弥合天,整列彼方星宿。阿酒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七天后,司徒逸带着此前说过的打糕来看他,说那日魏大姐家正待做打糕,媳妇淘米的时候昏了过去,一家人慌慌张张地叫大夫,才知是有喜了。
司徒逸说:“魏大姐家子息艰难,四代单传,怀了个孩子,喜得跟什么似的,当下打糕也不做了。我等了五六天,他们才想起这个事来。他们儿子抡榔头的时候嘴丫子还咧着呢。”
“倒是好事。”阿酒吃那打糕,软糯里透着米香,果真是幸福人家才有的滋味。
“说来我最近倒是听到了一事。”司徒逸说,“尾火虎被调去弥合天整列星宿了。”
“东方弥合天?”阿酒听闻,皱起了眉头,略一思索,东方弥合天又称星乱之所,有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颗背乱之星,无规矩而行。他假作不在意地问:“怎么忽然想起来整列那乱七八糟的地方了?”
“往常是无人去整,如今嘛……”司徒逸狡猾地在句末打了个滑,画风一转,问,“你可知那弥合天是什么地方?”
阿酒不答:“你说那是什么地方?”
司徒逸便一沉声:“天帝证道伊始,正当上古众神末世。其中未亡之神里都,见天帝证道自封,便说:‘君王天下,不王我。’其后里都身殒,身化小世界,即为东方弥合天。其中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颗背乱之星,虽名为星辰,实为里都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年春秋。”司徒逸凑近了,和阿酒说,“原本这弥合天也无甚大用,整列洪荒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年,便相当于为里都收尸罢了。你猜,天帝为何要尾火虎去?”
阿酒道:“要说便说,莫卖关子。”
司徒逸叹了口气:“因为星宿与天地同寿,命途不知几万年,若非天帝铁腕,漫天星宿必不肯认他为主。饶是天帝铁腕,仍出了个尾火虎不服管教。那弥合天里两万两千两千五百六十九颗背乱之星,就是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年寿数。”
阿酒心里咯噔一下,抬眼去看司徒逸。
司徒逸眼中一片y-in郁:“归乱一颗,便少一年寿数。天帝这是要耗尽尾火虎的年岁,如此尾火星宿自然陨落,也就再不需要他这个不服管教的星官了。”
阿酒皱眉,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司徒逸摇摇头:“唯一的化解之法便是不出错。可是那些背乱之星长得大同小异,区分哪一颗是一岁哪一颗是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岁谈何容易。”
阿酒沉默半晌,问:“洪荒初辟,至今年岁几何?”
司徒逸拿扇子轻轻磕了磕手掌:“洪荒不记年,岁月不可数。天地星辰睁眼至今,少说也有三万年多了。”
阿酒沉默地喝下一盏茶,点点头,并未说话。
陈刀一去弥合天,就是二百年。弥合天背乱之星整列那日,东面半边天都是瑰丽的星沙幻象。阿酒站在离天境里,遥看那片瑰丽的星沙,背后是西沉的太阳。
天帝震怒。
因为陈刀整列弥合天后,弥合天已认他为主。
司徒逸连夜赶来,告诉阿酒,陈刀要被抽出玲珑骨,罚驻守弱水三百年。
——天生星命就这点好。别的修行者苦修千百年,化得玲珑骨,长出神仙筋,若是被人剔了玲珑骨拔出神仙筋,神仙也就做不成了。而天生星命者,剔去玲珑骨拔出神仙筋后三百年还可长出来,只不过受些苦楚,并失掉玲珑骨与神仙筋这几百年手无缚j-i之力罢了。
阿酒欲上东天,司徒逸拦他。
阿酒叹了口气:“你还拦我做什么呢。你若真心不想让我去,也不会巴巴来告诉我了。”
司徒逸说:“纵然是Cao木,相伴几百年也有了情谊了。我的确想让你去的,可是……”
“Cao木有情,聪明人却不得长情。”阿酒摆摆手,“棋已排好,棋子也不反对,棋手便别后悔。”
司徒逸低声说:“我在你眼中,是不是班门弄斧,宛若跳梁小丑?”
阿酒只说:“你是聪明人,我懒罢了。”阿酒摸摸司徒逸的头顶:“你又没害我,只是利用我而已。还得谢谢你告诉我,我好去陪陪他。”说罢,阿酒与司徒逸擦身而过。
这是阿酒第一次来到神仙界。
只有飞升证道的修行者才能穿过神仙界的界障,否则即使飞得再高,也只不过是在云雾中穿行。
云雾之上光芒万丈,巍峨的宫殿楼宇错落,东是东天,西是西天。东天以东,才是弥合天。
阿酒一出离天境,天帝便知道了。此时两个神官恭恭敬敬地等在云头,为阿酒引路。
行刑在回头台,意取神仙无生死,知错有回头。
回头台搭得高,阿酒抬头去看,台阶高耸不见尽头,只能隐约瞧见回头台上几根毫毛似的立柱。
一神官道:“神仙界都是这样的规矩,烦请宫主同小仙一起攀登这思过阶了。”
阿酒心中发笑:“那是你们的规矩,管不了我。”他一扬手,王道规则所化的通天思过阶便做乌有,云雾变幻,他已身在回头台上。再回看阶下,那接引神官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处罚一个拿了不该拿的东西的小星官而已,天帝并未到场,唯有一位监刑官,并两位行刑者与一众兵将。阿酒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去往回头台边,被万山石压得跪在地上的陈刀。
陈刀垂着头,动也不动。
“陈刀?”阿酒坐到他面前,轻轻抬手去捧他的脸。
陈刀这才倏然抬头:“你怎么来了。”
阿酒噗嗤一声笑了:“好说歹说,你也差点成了我相好,你生了病,我总得探望一下吧。”
陈刀也笑:“剔玲珑骨抽神仙筋,痛得死去活来的刑罚,到你嘴里就是生场病。”
“原来你也知道这么痛啊,我还以为你无知者无畏呢。”阿酒拽住一根他新长出来的胡茬,身边幻象几番明灭,在空中勾出一个春`宵宫软红帐的虚影,罩住他与陈刀。
“舍去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年寿数,换一个小世界,你不怕死吗?”阿酒问。
“那不只是一个小世界。”陈刀看着他,“而且就算我英年早逝,也必定比天帝老儿活得长久。”
“那……”阿酒笑了笑,“也是比我活得长久了。”
陈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陈刀被压在台边,阿酒往下看了一眼,台下远远可见有河平整如镜,便是弱水河。
“一会儿他们剔走你的骨头,抽掉你的筋,然后一脚把你从这踹下去吗?”阿酒问。
“差不多是这个流程吧。”陈刀说。
“弱水之中,鸿毛不浮。”阿酒低头看他,“所以他们说的驻守弱水,就是在弱水里泡两百年?”
陈刀说:“我没法力,自己浮不起来,沉在河底,当颗定河珠。”
“这回会有奇遇吗?”阿酒问。
陈刀摇头:“只在下面等筋骨长好。”
阿酒微微颔首:“也好。”说罢,他便站起身来要走了。
“你这就走了?”陈刀在他身后问。
“不然如何。”阿酒说,“看着您行刑吗?”
陈刀低声笑了。
阿酒啧了一声:“您英雄,我狗熊。您剔骨抽筋不疼,我看着疼。”
春`宵宫幻影退去,监刑官终于抱拳站起身来:“宫主。”
阿酒没理他。
他说:“陛下有命,宫主难得入东天,烦请上凌霄殿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