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知傅老爷有粘唾沫翻页的习惯,若叶络儿所记载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疯女人的臆想,那也就无妨了,若记载的是事实,药效发作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了,也算是先下手为强了。
何捡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子,或许她自己曾经都没发现,一旦契机出现,变展现了她圆滑聪慧左右逢源的天赋,许多场合帮着傅老爷四两拨千斤地化解难题。
傅老爷很是高兴,那个当初不谙世事的娇憨小女子被自己培养成了上得厅堂的大夫人,起初他也是想这样培养梅如画的,可惜被林嬷嬷横插了这一手,又想到与梅如画上一辈不共戴天的恩怨,恐梅如画羽翼已丰后知道真相,岂不成养虎为患了,所以终究将她养成了金丝雀。
如今,有了这么个关系单纯的夫人,又是这么精明能干,傅老爷自是开心,更是有意栽培,许多事务放手让她去做,即便出了错也不多加指责,好在何捡珠是个聪明人,过手的事多了,自然也就考虑周全了,颇有傅老爷年轻时的风范。
傅老爷很是欣慰,曾经唯恐自己百年之后那个娇生惯养的儿子无法守住这个家业,若是有何捡珠的辅佐,定不会有太大的差池。
一年后,傅老爷渐渐觉得精神不济,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不过好在何捡珠已经历练出来了,里里外外分担了不少事务,也叫傅老爷轻松不少。
再一年,傅老爷已是身体衰弱,大病小病不断,虽请了不少名医,却也时好时坏,他已经不能去省城料理了,何捡珠便挑起了他的生意,好在她是个贤良的女子,从来不自专,大事上决不私自拿主意,都得先请示了傅老爷,所有的契约也都请傅老爷过目后才代签名,不管在家还是在省城,都会定期拿账簿给傅老爷过目。
傅老爷先时还能强打起精神来料理,到后来连翻账本的力气都没了,只命何捡珠自行决定,何捡珠却坚持嫁人从夫,事事依旧给他过目,不敢自专。
傅老爷曾经还怕何捡珠羽翼丰满后会辖制傅家后人,如今看来,她真是贤良的女子,有她辅佐家业便的大幸。
第三年,傅老爷终于如熬干了油的枯灯一般,躺在床上,昔日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已不复存在了,如今属于他的只剩八尺之榻上的方寸天地。
何捡珠也暂时放下了外头的事务,天天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边,侍汤奉药十分尽心。
他自知大限将至,唤来亲自忙前忙后的何捡珠,让她叫来所有的家人交代后事,何捡珠却不忙着叫,只问他要如何安排。
傅老爷吃力道:“傅家妻妾众多,众妾室不论年长年少一律不许改嫁,但每月的用度一如从前,不许苛待,这个家不能散了,可惜人丁单薄,只有一个儿子,以后就是他来当家了,但是他诸事不知,还需你多多扶持……”
“他当家,我扶持?”何捡珠厉声打断傅老爷的话:“老爷可要摸着良心做事呀,这些年是谁鞍前马后的伺候你,又是谁不分日夜地帮你打点这个家业?你就给我落个这般结果?你那个混账儿子算起来比我还大,每日除了寻花问柳走鸡斗狗还会做什么,他也来当我的家,你做事这般不公就不怕遭天谴?”
傅老爷本是重病之人,平日里何捡珠都是小心温柔相待,哪里受过这种气,一时半晌喘不过气来:“那…那你想怎样……”
“你这个家本就是我在当,为什么要易手他人?”何捡珠质问道:“你若走了,你的那些妾室还留着做什么,又没有子嗣,只会消耗粮食,不如打发了去,至于你儿子……我得看看他听不听话,若是消停着,我也养着他,若是敢闹腾半分,可别怪我这个做后母的翻脸不认人。”
“你……你这个恶毒妇人,你根本就是在觊觎我们傅家的财产来的吧。”傅老爷气得直翻白眼,大有一口气上不来的样子。
何捡珠没有似以往一般给他顺气照料,反是火上浇油道:“谁觊觎你的财产来着,我才没那么没出息,要么不去想,那么手到擒来,觊什么觎。”
何捡珠笑着拿出一个锦盒道:“你的房契和商契我会帮你保管好的,你儿子拿着也迟早落在别人手里,想我当初,一个二八年华的官家女子,嫁你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商户人家,你就当是补偿我了吧。你也别交代什么后事了,遗嘱我都帮你写好了,你画个押,按个手印就好了,别费那个神了。”
“你……你休想。”傅老爷怒火攻心。
“你不签字也罢了,这些年我代你签字的文书还少,笔迹早就以假乱真了,看你连笔都拿不动,我就再代劳一次替你签好了,你看像不像。”何捡珠拿着一纸文书在傅老爷面前晃了晃:“你按个手印就成了。”
说着拿起傅老爷的手按在印泥上,在文书上按下了一个红印,傅老爷的手指触到那盒冰冷的印泥上,就知道自己辛辛苦苦算计了一生的家业,终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傅老爷怒火攻心,枯如柴枝的手蓦然一垂,万事皆休,一双浑浊的眼睛不甘地睁着。
何捡珠厌恶地用被褥盖起了那副没有生气的躯体,关了房门,写了一封书信命陪房的小厮快马加鞭送到了省城娘家。
此后的几天,依旧命人送汤送水,只不再让任何人探望了。
第25章 尾声(二)
五日后,送信的小厮回来了,何捡珠才“沉痛”地宣布了傅老爷的死讯。
傅家哭声一片,不知几人哭傅老爷,又是几人哭自己。
傅老爷犹躺在卧房里,厅堂上早已吵成了一片。
吵得最凶的,自然是傅家的大少爷,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傅老爷把家业交给何捡珠的事实,叫了一群街市里的小混混跟何捡珠示威,众姨奶奶们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接受何捡珠要撵她们出去的事实,吵吵嚷嚷乱成了一片。
何捡珠不与他们争论,众人吵得口水翻飞与无动于衷,只自顾自地喝茶,直到傅大少激怒了,要与她动粗,何捡珠才抄起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门外不知何时埋伏了一队兵马,听闻杯子碎裂的声音一响,便一齐涌了进来,刀剑齐亮,寒光闪闪,众人傻了,刚才还如集市一般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为首的军官恭恭敬敬地站在何捡珠面前叫了声“大小姐”。
何捡珠扫视了众人一眼,众人皆低下头不敢对视,惟有傅大少还强撑着嘴硬:“这…这是我们傅家的家业,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当家,我……我是傅家嫡长子…….”
“你是嫡长子,我是外人?”何捡珠笑笑,笑得傅大少直发毛:“当初你爹要我给你们傅家当牛做马操持家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是外人,如今要分家财了,你倒成嫡长子了。”
“我……我本来就是傅家嫡长子,在场的谁都知道。”傅大少显然底气不足。
“我还是傅家嫡夫人呢。”何捡珠喝道:“在场的谁又不知道了?”
“老爷临终前就托我当家,白纸黑字为证,想讨说法,论文的,咱们公堂上说事,论武的,现在就对着它说。”何捡珠夺过军士手中的剑,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啪”地一声重响,傅大少吓得瘫坐在地,那些壮声势的小混混见状很识时务地做鸟兽散了。
“有意见的就提出来,咱们再商量,没意见的就签字画押,咱们好聚好散。”何捡珠环顾众人一圈,对傅大少道:“儿子,可服不服气?”
“服…服。”傅大少本是纨绔子弟,欺善怕恶,见此阵势哪里敢叫板,只得哆哆嗦嗦地签了字。
何捡珠得意地笑笑:“这才听话嘛,你是傅家血脉,我这个做后母自然要善待你,但你也要听话才是,听话的孩子才有糖吃,叫一声‘娘’我听听。”
傅大少憋得满脸通红,虽然平日碍于傅老爷的面子也是叫她娘,但这种场合下他怎么也叫不出来。
“嗯?”何捡珠笑意渐渐敛去,眼神越发肃杀,傅大少只得叫了生“娘”。
“这就对了。”何捡珠复笑道:“好儿子。”
众人见傅大少都屈服了,谁又敢辩论,不甘不服也只能屈从了。
“今后,这里就是何俯了,不愿意留下的,咱们好聚好散,愿意留下的,你们怎么给傅家做事,今后也就怎么给我何家做事,傅家怎么待你的,何家给双份,若有生二心的,我何捡珠认得你,刀剑可不认得。”何捡珠冷冷地说道,颇有傅老爷当日的威严,只是傅老爷的威严外包裹着深不可测的城府,年轻的何捡珠狠厉皆露于外。
一声令下,家丁小厮将早已准备好的物什忙活开了。
一时间,老管家过来请示道:“夫人,新做的何俯门匾送来了,可奈何太新了,傅家百年老宅,配着个新匾总归不协调,老奴有个想法,不如将傅家的旧匾翻过来,另一面刻上”何俯岂不齐全?”
何捡珠闻言点点头道:“我看看去。”
管家命小厮门下了傅家的牌匾,何捡珠站在一旁心中自是称愿,摘了牌匾后翻过来准备清理清理,请匠人来刻字,谁知道牌匾的另一面竟刻着“方府”两个大字。
众人大惊,何捡珠突然想起叶络儿的文字里记载着傅家深锁的一个大院中挂着写有“方”字的灯笼,想来傅家的前身是方家的,呵呵,谁又知道何家的后身又是谁家呢。
想到这,何捡珠手握巨资的喜悦被冲淡了,一个人独自踱进了院子里。
突然想再去看看梅如画的院子,此时梅如画的院子一改往日的清冷,来来往往许多人,正挑着印有“何”字的灯笼准备换下廊下“傅”字的灯笼。
“不许换,你们都出去,不要打扰她们。”何捡珠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管家又来请示了:“东家,老爷的丧仪还没准备好呢?”
终于有人想起他了,那个活着众星捧月的傅老爷,死后却无人问津。
“你去准备就好了。”何捡珠自是无心料理。
“哎。”管家应了一声:“老爷正值壮年,说走就走,墓地都没选好,先夫人的陵地旁倒有个空穴,您看……”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再买块地就是了。”何捡珠打断到。
管家才知道自己失言了,何捡珠是续弦夫人,又是现在的当家人,自己竟建议将老爷和原配葬一起,置何捡珠于何地,忙应了一声,拔腿就走。
“回来。”何捡珠又叫到:“先十二姨奶奶也是去的突然,草草葬了,如今也补个厚礼吧,迁到先夫人旁边的那块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