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画过,可画来画去终归是我娘的模样。”梅如画搁下笔道。
“有什么分别呢,你跟老夫人长得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还是有不同的,林姨说的我娘是一盏儿糖水,叫人从嘴里甜到心底,我就是一盏儿淡茶,喝着没味,细品还苦,单从眼神里就看出来了。”
“其实这也不怪夫人,这么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再欢实的人都会闷坏,何况夫人从小在这长大,若是夫人一直跟着老夫人该多好。”叶络儿伸手拿起案几上的画作,单从画像来看,老夫人的确比梅如画要亲切可人。
梅如画想阻止,叶络儿已经拿起了,梅如画眼神中有些不自在,叶络儿一看,描摹的画作下面居然还压着一副画,再一看,竟然是自己每天倚坐在东窗边,双手撑着下巴,远眺窗外的侧颜。
“这……这……这可是我?”叶络儿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我?我的样子这么傻?”
看着叶络儿咯咯直笑的样子,梅如画先是惊惶羞赧,继而恼怒。一把将叶络儿的画像撕碎揉成一团扔出了窗外。正好砸到路过的林嬷嬷的头上。
叶络儿慌了,不知梅如画怎么这样就生气了,梅如画平日虽清冷了些,却从来不无故给人没脸,更不与人置气。待要解释吧,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一下子气愤就尴尬起来了,叶络儿不好意思久留,只得做辞闷闷不乐地回了房。
一夜不曾安眠,次日顶着两个大红眼去进早礼,不知夫人会如何面对她,一路心情都很忐忑。
“十二姨奶奶。”路边一个低沉的声音像从地底冒出一般。
叶络儿吓得一个激灵,却是林嬷嬷。沉着脸色看着叶络儿。
叶络儿不该向她行礼,但林嬷嬷一身压人的气势叫叶络儿不得不低头:“林嬷嬷。”
“十二姨奶奶,听闻近来你跟夫人走得很近,都入夜了,别的姨奶奶都做辞了,你还在夫人院里?”林嬷嬷质问道。
“我…我…闲来无事,不知如何打发晨光,只以伺候夫人为念。”叶络儿心虚地答道。
“夫人不爱与人闲话,与姨奶奶的小宴不过是礼节,十二姨奶奶做得过了,以后不许在夫人院里久留。”林嬷嬷言罢转身离开。
叶络儿愣了,必是夫人叫她来说的,昨日不过说了句玩话,怎么就认真计较起来,可见这些天的情分都是假的了,想来也是,她是傅家名正言顺的大夫人,自己不过是抵债的贱妾罢了,不过是个玩意儿,如猫儿狗儿一般,有兴致可以抱在怀里万分亲热,一旦不高兴,剥皮抽筋也是常有的。
怨只怨自己傻,拿着人家的小兴致当真心,掏心掏肺的,活该换来人家嫌弃。
想着想着,泪水就滚落了下来。
“姨奶奶哭什么,她算什么东西,你理她做什么,既然夫人抬举你,你更是要一力笼络夫人,待老爷回来,夫人给你美言几句,可比你自个儿讨好老爷要容易得多。”红妆撺掇道。
叶络儿哪里有心思听这个,只自顾自地抹眼泪。
“姨奶奶,你可不能软弱呀,你自己不撑起来,这院子里谁都你踩你,我们这些做丫头的也跟着不得势。”红妆苦口婆心:“姨奶奶听奴婢一言,好好笼络夫人,老爷虽不十分宠幸夫人,却对夫人分外尊重,从小就对她好得不得了。不论闯了什么祸都一笑置之,连小少爷都有被打下一层皮的时候,独夫人连句重话都没受过。”
“夫人那等规矩之人,纵是成心要挑错也难,老爷又不疯,何故责罚她。”
“姨奶奶这就不知道了吧,夫人也是在林嬷嬷来了之后才规矩的,小时候那个淘气哟,就差把傅府给拆了。”红妆小声说道。
“夫人小时候很调皮?”叶络儿一面骂自己不争气,一面又想知道梅如画的另一面。
“那是自然,我是傅家的家生子,是和夫人一起长大的。”红妆说话间颇有些自豪:“夫人小时候可真叫人头疼,没得片刻安宁,大祸小祸创不断,什么打碎了古玩玉器,趁老爷睡觉在他脸上画乌龟都是小事,拿老爷的账本涂鸦,老爷都不曾说过一声,倒是有一次,小少爷和夫人一起拿账房的借据折纸船,小少爷被打得手心肿了半个月都没消,夫人也没被言语一声。哪怕是后来夫人放爆竹烧了老爷半个祠堂,老爷气的胡子都翘得老高,还是忍着没有责骂夫人。”
叶络儿津津有味地听着梅如画的过往,一时间也忘了赌气这茬儿,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夫人小时候竟是这样的?怎么现在变成这般摸样了?”
“还不是林嬷嬷那个老妖婆,自打她来了之后,还真以太夫人自居了,处处给夫人立规矩,可她也照顾不好夫人,连累夫人幼年从阁楼上摔下来,摔折了腿,可恨老爷居然也这么算了,所以才有人传闻她根本就是老爷的相好,或者是老太爷的相好,到傅家来寻名分,可出身太差,傅家还没落魄到娶窑姐儿做姨奶奶的份上。只好给个闲职让当养个猫儿狗儿了,夫人身边哪里缺了丫头婆子,偏她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红妆愤然道。
第8章 纷争
早礼上,叶络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又恍惚觉得夫人眼中的那丝温情不见了,又成了神坛上庄严的木雕。
用罢早膳,众人就散了,叶络儿满腹心事,也没胃口吃早餐,闷闷不乐地回了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过了晌午,红妆来打扫房间,见叶络儿在床上烙烧饼疑惑道:“姨奶奶今儿怎么不去夫人那儿了,这晌夫人午睡都起了,我方才还看到八姨奶奶和九姨奶奶从门口过,往夫人那边去呢。”
“人家都那么明白地叫我不要再去了,夫人不爱与我闲话,我岂那么没自知之明。”叶络儿半是赌气半是自怜。
“那是林嬷嬷说的,可不见得是夫人的意思,夫人可从来不会说这种话的,就是真不喜欢也不会在面儿上表露出来。”红妆劝慰道。
“是啊,你也知道的夫人心里不喜欢的东西面上也不会表露,所以让林嬷嬷来说对不对。”叶络儿说着眼圈又红了。
梅如画昨晚也是没睡好,心中半是恼怒半是歉疚。想来自己处处与人说教条说书礼,谁知自己竟也和那无知妇孺一般随意使性子,无故叫叶络儿没脸,这有什么可恼的,是因为被叶络儿发现自己偷画她的画像恼羞成怒,还是因为自己连日精雕细刻做出来的话却被她笑话傻,想也想不明白,只期望叶络儿不要再赌气了。
午后,姐妹们如往常一般来闲话请安,梅如画特地备了些精致的点心,众人三三两两都来了,却一直没见叶络儿,往常她总是来得最早的。
梅如画心中焦躁起来,她怎么了,是还在赌气呢,还是身上不自在。
“咦,今儿十二妹怎么没来呢。”九姨奶奶也疑惑道。
“谁知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招惹了那位姑奶奶,我好意去约她,倒吃了个闭门羹。”又有人答言道。
“罢了罢了,别这么说,那小丫头病了,我先去约她的,躺在床上修养呢,精气神不太好,饶她这一着吧,平日里跟前转后的也算是尽心了。”一位年长一些的姨奶奶道
她病了,梅如画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众人闲话了一会儿见梅如画一副倦怠的样子也不敢多加打扰都纷纷告辞了,梅如画看着空荡荡的厅堂更是堵心。长到现在这个年纪,莫说心如止水,至少也没遇到过烦心事,偏是她。
可到底是自己先做错了,她赌气也是应该的,况且,她现在病着心里又不好受,闷坐一会儿还是还是忍不住往叶络儿的院子走去,才进了院门,又止住了脚步,从小到大从来都没对谁低过头,当真要跟她陪不是?
梅如画还在纠结着止步不前,却听见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瞧着别的姨奶奶都去夫人那儿请安了,独你不去,叫夫人怎么想。”
“傅家的规矩不是晨醒昏定嘛,又没规定说午后要去请安,难不成为这个挑我的错?”叶络儿的声音带着些许恼意。
“虽没明文写在家规上,可这些年其他的姨奶奶们都是这么做的,姨奶奶何苦跟众人对着来。”
“我就是不去,有什么错我担着,跟你无关。”叶络儿被逼急了。
“得,是奴婢多嘴,您自个儿的路自个儿走,横竖我一个做丫头的哪里不吃口清静饭,哪里操这个心。”红妆嘟囔道,心中那些跟着得势的主子争荣夸耀的心思也就灰了一半。
“我倒不信,这世上是谁离开谁就不能活的。”
梅如画一听这话便觉得五雷轰顶,浑浑噩噩地走出来叶络儿的院子。
原来一切都是假象,早就知道,在叶络儿讲诉她呼朋结伴去听戏,看花灯,斗草的过往,梅如画心中就激起了点点羡慕之意。又不甘为何叶络儿有那么多的玩伴,而自己却只有叶络儿一人,想来自己不过是叶络儿众多玩伴中的一个罢了,只有自己傻乎乎地将她做知己吧。怪谁,怪她唐突闯入画楼,看见了自己最柔软的那一面,还是怪自己没心眼,掏心掏肺的。
“如画,这是怎么了,眼眶儿红红的,谁给你气受了?”林嬷嬷乍一见梅如画吃了一惊。
“谁哭了来着,是被风迷了眼睛。”梅如画忙拭了拭眼睛。
“今儿怎的没精神,林姨刚才叫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冰糖桂花凉糕,快随我回去,看你今日一天也没好好吃饭。”
“林姨,这世上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了。”梅如画突然觉得很委屈。
“那是自然,你是林姨唯一的亲人,林姨也是你唯一的亲人。”
“还是林姨说得对,人心都不可信。”梅如画微微赌气。
“你记着林姨的话就好,你娘就是太善良,太相信人,林姨一定要护你此生平安,千万千万不能再走你爹娘的老路了。”林嬷嬷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记忆力了,神色悲悯。
夜幕渐渐降临,梅如画懒怠上画楼,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坐在房里,百无聊赖,以往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如今为何如此难熬。
叶络儿虽是赌气,终究是小女儿心性,到了那个时辰,还是没忍住,往梅如画的画楼上去了,哪怕暗地里看看也好。
谁知,画楼上竟然黑灯瞎火的,人影也不见一个,叶络儿本来还在自我安慰自己,这会儿忍不住大哭起来,又恐人听见,遂一路哭着回去。
自此二人便疏远了,只剩下毫无内容的礼节,索性连妻妾之间的讨好笼络并无,除了晨昏之礼,余下的时间几乎不再见。
数日之后的黄昏,天又下起了大雨,一如当日那般,红妆知道叶络儿省事,甚少在眼前听使唤,早已不见人影。叶络儿又想起,那天雨中的梅如画眉眼朦胧,衣衫朦胧,宛若画中人,算算,半月都没去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