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人生 完
『因为你啊,长宁。』,这似乎成为我心中既定的答案。
爸爸和妈妈在结婚的同年生下了我,是不是先上车後补票,老实说没人知道。但爸爸的意思竟似乎是,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会选择像这样走在一起。
是什麽阻碍了黑白照片中的两个人,我实在不明白。
远方传来了模糊的广播声,似乎是旅客中心的自动广播系统。我侧耳倾听,隐约是在说天色已经暗了,要旅客们注意行路安全,观光电车最晚到几点,沿线又有什麽旅馆等等的资讯。这一带很多公营的胶囊旅馆,现在就连旅馆,也有无人全自动式的了。
我把车牵回脚踏车中心还,刷了脚踏车上的识别证,车子就自动被机器收了回去,回归那一列齐整的脚踏车架。
触控式电脑上的跑马灯亮了起来,上面写著:谢谢您的租借,祝您归途平安。
我看著默默移动的脚踏车,想起那个男人在公厕里和我说的话。我忽然好渴望和什麽人说话,听听别人的声音,我受够这样无声的世界了。
我把背包甩到肩上,跑出还在运转的脚踏车中心。街上的路灯几乎都亮了,田野两侧全是停伫的白鹭鸶,被我的脚步惊得振翅往天空高飞。
我不停地跑,一路跑到早上买里裤的那家杂货店。杂货店已经关门,铁门深锁著,四周围静无人声。我喘著气,把两手压在膝盖上喘息,汗水从我的额角淌下,我无意识地抬起头,才发现杂货店旁那条小路,那条通往山顶的小路上,红灯笼已经全亮了。
我仰视著那条彷佛没有尽头的石子阶梯,红灯笼的映照下,两侧的建筑在地面上投射出剪影。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会走到什麽地方呢?看著这道阶梯,会让人不禁有这样的浮想。
我想起爸爸曾经跟我说过,他和妈妈有一次返乡,好像就是在结婚前不久吧。那时候栖兰的人口已经很少了,四处都很安静。他们说好了要一起到山顶去,妈妈走在前头,爸爸一如往常默默跟在後头。
但走著走著,妈妈却忽然不见了。爸爸四处地找,却依然看不到妈妈的身影,他在阶梯上爬上爬下,找到夜都深了,红灯笼一个个点亮,还是找不到妈妈在哪里。
我隐约从妈妈口里听说,那时候爸爸妈妈似乎在吵架,或者该说是冷战,但我始终没有问出他们为了什麽而冷战。
我只知道,那个故事的最後,爸爸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妈妈。妈妈放声大哭,靠在爸爸怀里不停地哭,而爸爸抱著她、吻著她,用尽天底下所有的言语安慰她,後来妈妈不哭了,妈妈也吻爸爸。最後他们没有到山顶上。
後来他们结婚了。後来他们生下了我。他们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停在一道阶梯上喘息,石阶比想像中还短,对一个十七岁少年来讲不构成问题。只是大概是白天浪费太多体力,我竟觉得每爬一阶都格外艰难。
沿路都悬挂著红灯笼,看得见山头时,我站在阶梯上回首一看,背後是宛如红色河川般的灯影,一个个连接到山脚下。乍看之下,就像有人在这里割断了腕动脉,鲜血一路流淌到山底,染红了整座山林那种感觉。
我脚底下滑了一下,慌慌张张想找地方扶。但跌倒前有人扯住了我,我的身体落入一个温暖宽大的怀抱,我不用抬头就可以嗅出那是谁。
鲭鱼的气味,夹杂了栖兰独特的宁静,格外迷惑人心。
「小心一点,长静。」
男人只扶了我一下,大概是我的表情看起来太过震惊,他很快地笑笑,放开了我。
我看见他把双手插到口袋里,背对著我走到山顶上,那里有个小小的凉亭,他把身体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看著栖兰的夜空。
我忍不住走过去,发现他似乎又瘦了,在夏夜沁凉的微风中,单薄的身体竟似蔌蔌发抖,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所有人眼前消失了。
他的头发有半数是白的,以他的年纪,应该是少年白。
「这风景真漂亮。」似乎发现我走近,男人依旧维持著原来的姿势,对著夏夜的微风眯起了眼睛:「你真的来了,长静。你真的……来陪我看最後的风景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发了什麽疯,或许从医院那一夜开始,我的脑袋就有哪个地方开了洞。我从身後搂住了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的背脊上,我汗流浃背,他的体温却依旧很冰冷。我忽然觉得很想哭,不知道为什麽。
男人回头看著我,眼神静静的。我觉得我隐约查觉到什麽事情,但却不愿、也不敢去细想,我把额头他在男人的肩膀上,那里高度正好,我闭上了眼睛。
「长静。」他呼唤我的名字,或许该说是爸爸的名字,一次比一次温柔。
我应了一声,感觉他的气息逼近,他用他的唇印上我的,先是慢慢吮著唇瓣,而後用舌撬开我的牙齿,探入湿热的口腔。我感觉得到他的舌尖在我的唇齿四周舔弄,刚换上的三角裤又紧绷起来。
「三角内裤很适合你,长静。」他轻柔地说。
我满脸涨红,他用吻了我的颊,又吻了我的额,最後吻了我的眼睛。他把我抓到面前,我们在凉亭的阶上落坐,他静静地看著我,像要记住我所有细节般凝视著我。
他的唇角依然有著白色的伤痕,只是淡了。
他忽然在口袋里翻找一阵,拿出一个罐头来。罐头的拉环已经被打开,我认出那是他在医院前便利商店买的罐头,只是里面已经空了。
「我吃光了,鲭鱼。」他说。我心想果然如此,所以他的吻里才会有鲭鱼的气味。
他把空的罐头拿在手里把玩,我想和他说些什麽,但每次见面,我们都只有**的交缠,无声的**。对他和我来说,或是他和……长静之间来说,他们的语言就是**,就是做爱,就是那种想把身体的一部分放到对方体内,从两人交缠为一人的冲动。
那样激动、那样单纯、那样污秽……却又那样的美。
所以没有人会谴责你的。
没有人会谴责你们的,因为你是这麽的美丽。
他把罐头放到我的掌心,抬头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他俯身上前,用唇吻去我的泪光,鲭鱼的气味钻入我的鼻腔,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把手伸向他的下体,解去他的西装裤,我的手贴上他的阴茎,想了一下,用唇凑上他的尖端,轻轻地舔弄起来。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很平静,带点无奈:「长静……」
我的态度很坚决,我感觉他的性器在我的唇齿间涨大,那是一种充盈的痛苦,我的眼泪顺著脸颊滑下来,滑到他湿热的柱体上,热得烫人。
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天晚上,我在夜里醒来,看见爸爸站在妈妈卧房门口。
爸爸和妈妈一向是分房睡的,就他们的感情而言,这多少让我有点困惑,但妈妈说这是爸爸的习惯,爸爸不喜欢有人打扰他的睡眠。
爸爸站在门口,看著床上熟睡的妈妈,妈妈翻了个身,嘴里不知说了什麽梦话,爸爸就这样看著,唇角含著一贯温吞的笑容。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怀疑爸爸是不是整夜都站在那。
我一直不懂爸爸站在那里的原因,还有那些笑容的涵意。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彷佛渐渐明白了,那是一种称之为抱歉的情绪。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你。
我的舌扫过他的尖端,已经肿涨到极限的阴茎终於禁受不住,温热的液体在口腔里爆发开来,酸酸苦苦的滋味,夹带著鲭鱼的独特气息。
我半张著唇退开,精液顺著唇角淌了下来,但他很快地拥住了我,他的手钳住了我的下颚,再次用他的唇攫住了我,我唇间仅有的精液全被他抢去,他热情地吻著我,抱著我,直到我们两人都因为缺氧而分离。
他用他的额头抵著我,从极近的距离审视著我。我的一手仍然拿著那个空的鲭鱼罐头,他看了那个罐头一眼,用手拨起我的额发,笑了。
「谢谢你。」他的额头逐渐冰冷,我不知道是眼泪的缘故,还是他真的变淡了,总之他的笑容看起来好模糊:「真的谢谢你……要是你真是长静就好了。」
我颤抖地开口了。
「我叫做长宁。」
他的额头似乎想挪开,我一把抓住他的肩,将他又贴了回来。
「长静的长,宁姗的宁,我的名字是长宁,是这两个人结合起来的名字。」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讶异,然後他咧开了唇。
「原来如此。」
他的脸变得模糊,即使我再怎麽紧贴他额头也没用。我急切地张开口,声音散在风中,散在红灯笼连缀而成的长道上。
「所以你不用觉得抱歉……不用觉得对不起谁,没有人会怪罪你,你们已经一起看到了这个风景,而且是三个人一起。」
我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哽咽。
「所以你可以自由了,从今以後。」
他静静听著我的话,最後他张开了唇,用那张带著白色伤痕的唇说了些什麽。但风声太大,我什麽也听不见,只看见他露出笑容。
那是毫无挂碍,天地间最自由自在的笑容。
我握紧了手里的鲭鱼罐头,用力闭上了眼睛。眼眶里剩馀的泪水全被我挤了出来,我感觉四周都是鲭鱼的气息,直到那些气味也跟著变淡,我才重新睁开眼睛。
我的掌心空无一物,鲭鱼罐头已经不见了。
通往山脚的路亮满耀目的红灯笼,彷佛迎接我通往回家的路。
***
我搭末班电车赶回医院时,已经是夜深了。
妈妈在夜间又重回安宁病房,又很快地转到了急诊病房,她的昏迷指数急剧升高,等我气喘嘘嘘地赶到医院时,她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
爸爸按照妈妈先前还有意识时签的文件,决定不再加以救治,让病人自然地走向上天指引他的路。妈妈又被送回安静的安宁病房,医院撤除了所有的救命仪器,只留下氧气罩和注射器,病床的景象为之一新。
常老师和舒舒都赶来了,舒舒趴在病床边,把一束很大的黄色雏菊放在桌上。
「阿姨怎麽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是太累了吗?」他问。
爸爸没有说话,我就把舒舒扯到一边,比了个长长的「嘘」。
「对啦,阿姨在休息。她要休息很久很久,所以不要吵她。」
舒舒听了我的话,又回头看了眼唇角带笑,彷佛只是在暖阳下熟睡过去、看起来比谁都幸福的妈妈,小小地应了一声「喔」。
过了一会儿,舒舒又忍不住说:「我听见了喔。」
病房里没人回应他,我只好开口,「听见什麽?」
舒舒看著我,又看看妈妈,然後说:「我听见阿姨说话了,她说他看见了。」
我对舒舒没头没脑的发言虽已习惯,仍是一头雾水。
「看见什麽?」我只好问。
「风景,很美丽的风景。」舒舒得意地说。
妈妈被医生正式宣布死亡的时间比我们想像中晚,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医生才签署了妈妈的死亡认定书,他向爸爸点点头,爸爸也向他点点头。整个过程中,爸爸一直都很平静,也没有说话,只要求医院晚个几分钟把妈妈送走,因为爸爸想多看看她。
我在爸爸旁边陪著他,和他一起看著妈妈。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太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妈妈安静的躺在床上,而我和爸爸安静地陪伴著她。以致於妈妈是活著,还是不在了,对这样的画面而言,似乎已经毫无影响了。
我忽然注意到,妈妈的唇瓣上,竟然有个小小的伤痕。只是那伤痕实在太淡,平时我竟没有看出来。
「妈妈的嘴唇上……什麽时候有那个伤痕的?」
我问爸爸,彷佛只是家人间话家常。
「伤痕?」爸爸怔了怔,慢吞吞地移动视线,半晌才点点头:「啊……是那个伤啊,那个伤很久以前就有了,是我和妈妈有一次吵架,好像是在栖兰的时候,我不小心伤到她的。只是妈妈平常都会用妆遮掉,她很在意那个伤,女孩子总是爱漂亮的。」
爸爸看著妈妈的遗体说著,语气间难掩满满的宠溺。
我沉默了很久,半晌才张开口:「对不起哪,爸。」
爸爸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嗯?对不起什麽?」
「我……没有来得及回来,见到最後一次醒著的妈妈。」我说。
爸爸听了我的话,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极轻极淡地笑了。
「可是你见到了那个风景,不是吗?」
我静静地点点头,有的时候爸爸会格外的敏锐,特别是有关於妈妈的事情。
「妈妈也说要谢谢你喔,长宁。」
爸爸忽然又说,这回换我意外地抬起头。
「咦?」
「因为你说你爱她啊。」爸爸说。我想起我在电话里转达的话,胸口忽然轻轻地一疼,但很快就转化成淡淡的暖意:「睡著之前,她有跟我说,要我转达给你,她说谢谢你,还有很对不起,长宁。」
我默默地咀嚼这些话,不知为什麽眼前又浮现那张唇。唇的伤痕和病床上的妈妈并列,然後重叠、重合,最後合而为一。
我忽然明白那个人在便利商店时,为什麽会不知道触控式萤幕怎麽用了。因为他被爸爸装在罐头里,压缩、封存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前,整个城市都还是鼎沸的人声,便利商店里面还有店员,观光车上也还有驾驶。他不习惯那样无声的接触。
过了十七年,他终於被释放出来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这个封存他的罪魁祸首,最终也成为释放他的人。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直起身来,在爸爸的颊上亲了一下。
爸爸惊讶地看著我,一手抚著被我亲过的地方。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和爸爸有身体接触,爸爸对我虽然无微不至地照顾,但总是避免做一些太亲腻的举止,例如亲我,例如抱我,例如跟我一起洗澡。
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爸爸的**,同时我也是妈妈的**。
他们透过我的身体,看见了人生最美丽的风景。
我的手机响了,医院手机是要关机的,但我回医院时太匆忙,竟然忘记了。我连忙跑到外头,把手机抽出来一看,竟然是小育。
小育竟然会打电话给我,真是奇事一件,虽然已经挂断了。但她很快传了简讯来,我把简讯打开来一看,上面写著:
『没什麽,就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忍不住笑了。长廊那头传来舒舒的声音,他正和常老师大声吵闹些什麽,舒舒总是这麽吵,半刻也安静不下来。我怀疑他根本没有什麽毛病,一切都是大人的误会。
我走到外头想打电话给小育,却发现长廊转角有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心揪了一下,那个人手上拿著罐头一类的东西,正上上下下地抛玩著。我捏住手机,三五并步地跑了过去,伸手想抓住他的背影。
但是他越走越快,转眼已经走到长廊那头。我发现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女性,穿著绿色病袍,从旁边牵住了他的手。两个人都是少年白,两个人唇上都有白色伤痕。
我想叫住他们,但张口却是无声的。
他们却彷佛听见我的呼唤似地,在长廊尽头双双回过头,对我露出笑容。
我微一眨眼,只看见灿烂的阳光照进窗口,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