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皱皱眉,有点不悦,但孟说得在在有理,皇帝也不便反驳,只是闷哼一声,淡淡道:“既然孟法师看不上这个中宫之位,倒也罢了。朕不作勉强之事。这么说,就请孟法师好生承担御前大法师一职,官同一品大员,以示朕恩。”
孟笑了笑,并未推拒,躬身谢恩,神色倒是颇为自然。我看不出她的打算,但总觉得多半是在搪塞。
我隐隐松一口气,竟然说不出的欢喜。随即骇然: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竟对她如此不能自拔?!
不可以,绝不可以。她很有可能还是我朝的敌人,偏偏正当圣宠,而除了云的那席话,我没有什么有力证据,不能在皇帝面前揭穿她的本来面目。如果我再困于情网,如此动了心肠,怕是误国误己!
散朝后。
孟急着赶回去。我猜她是盼着去看独自留在驿馆的云。
我看着她温柔而急切的眼神,忽然有点为她悲哀:云的心,已成背叛,她却不知道。这女子虽无情,却也多情,将如何承受这叛离之苦?
心念一动之下,我拦住了她,微微一笑:“孟法师,不要走这么急。你还欠我一次决斗。何不这就解决了?”
孟看着我,洒然一笑,笑容狂放而明朗,当真是明光灿烂、一似九天骄阳。她微笑着点点头,看得出来心情颇好,口中道:“好吧,就依你的,今日了结,也算完结我一个承诺!你说个地方。”
我看着她美玉一样的容颜,心头惘然,缓缓道:“西城外十里。风雪寺废址外。”
孟爽快答应:“好!”
我和孟一路无言,到了风雪寺外。
断壁荒烟,四野萧杀。我默然看了她一会,心下迷惘,甚至接近痛苦。但,我不可以不杀她。
我叹了一口气。
孟忽然说:“等一下,有个问题我一直有点奇怪,想问问你。”
“问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南朝派来杀你的人?”
我心头微震——她毕竟还是问了!而我,将如何回答?
长长吸一口气,我终于说:“云告诉我的。”——不知为何,我竟然无法在她面前说一句谎话!
她面色大变,微微踉跄了一下,玉石般的脸成了惨绝的颜色,清朗锐利的眼神也变得迷茫黯淡。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恍惚着——如果这时候杀她,想必容易得很。但不知为什么,我竟没有下手。
半响,她淡淡苦笑道:“原来如此”。一开口之间,她的嘴角慢慢沁出一缕血丝,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叹口气,说:“你这个样子,我和你决斗也不公平。改天算了。”
孟忽然大笑起来。
笑声清越激切,如龙吟般声震九霄,却无限凄凉苍茫!狂笑中,她忽然咳出一股血,却还是止不住笑声。
我皱了一下眉头正要开口劝解一下,她忽然不笑了,淡然抹去口角的血痕,悠悠道:“我没问题。出手吧!”
我一扬眉,不再劝解,缓缓拔刀——这女子如此骄傲绝决,岂肯受人怜悯?我再罗嗦,倒是看不起她了。
一闪手间,她已长剑在手,傲然独立,气势如龙,剑光在残阳下闪耀生辉。
野地里天风萧杀如刀!
日色微黯,我们刀剑相交,刹那间已过了三个回合!两股劲力夹逼之下,刀剑每次撞击,我手上刀就要断掉一截,她的长剑也是寸寸断折!
我狂啸一声,就着断刀奋力直劈而下。这一刀毫无技巧可言,却快如怒雷当空,力道极大。我知道她虽然剑术卓绝,力量却比我逊色,我用大力快刀对她,正打中她的弱点!
刀势既出,风沙骤起,地上的落叶也被劲风卷得飞出丈外。我料她躲不了这一刀!
刹那间,我脑中闪过了千万个念头。生死交关之际,我竟然只能用这样一种破损了珍贵之物的心情想着她,却无法不出刀。
也不知道是为了北国还是为了我自己。我不能忍受她对北国的威胁,也……不能忍受她爱的不是我。
不愿毁灭这样的绝伦玉人,但我无可容情!
风云咆哮,暗沉纠结,大地在刀气中隐隐震颤,势成必杀!
她笑着也没有躲避,刀锋直没而入她的身体。她朗然大笑,目光灼灼,断剑微斜,口中曼声道:“欲悟大道,当解天心。人间英雄,先证世情!世情啊世情,呵呵,若水,我算是证了个明白罢!”话音未落,她的剑竟然抢先斜斜挑来!剑锋一转之下,清明流和,如一注月光飞泻而下!
这一剑已是天高地远,空明无限,在红尘之外,却是天心之中。如天朗气清的恬淡,如空山新雨的崆濛,妙绝了人事,算尽了变化。
我心神震动,知道已来不及回防,未及回念,她的剑挑了我的琵琶骨!刺痛之下,我知道,我的双手算是废了,从此别说握刀,怕是拿笔也不能用力啦!
但孟的情况更加糟糕,那一刀就这么嵌在她身上,血流如注,她却只是傲笑而立,徐徐道:“雷泽,我们已经两清了。”口气有些微弱,显然那一刀已令她重创。
一时间,巨变陡生,浑如天地俱灭,我却无可忘情,无可回避!
我没有去搀扶她,手上也使不出力气。不过我心头知道这时候她需要的也不是我的手。只是低声问:“原来你已经领悟了寒玉湖底的剑诀!算是通达天地玄奥,可以上体天心,融汇神人之变,无敌于天下。既然如此,刚才你的剑明明可以后发而先至,自己却不用中刀。可你为什么没取我性命,反而受我一刀?你不是奉命来杀我么?”
孟微微一笑:“雷泽,你才是人间英雄。若非处于敌国,我但愿做你朋友,自然不会杀你。废你武功,已足够。至于我自己,一早万事成空,生生死死,却又如何?”口中说着,身上血水却不断汩汩流出,眼中星辉缓缓消蚀。
刹那间我隐约猜到她的心意:我那一刀横绝凶厉,势不可挡,她要躲过,除非杀了我。但她却不肯杀我,只是废我武功,宁可自己重伤将死!
为什么?
我一介武夫,更是她的敌国大将,怎值得她如此?她聪慧绝伦,自然知道为自己打算,又怎会如此?!
也许,失去了云,她原本不要活了?
或者,她只是不愿杀我——她是万事成空,我却不是,所以她有心成全我的不破不灭不败,却不能留下我称雄天下的锋芒?
也许,什么都不是,只不过一个比武的失误……
我这一辈子,恐怕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她了。但我眼看着她的生命力逐渐薄弱,心头难忍悲摧,直到这时,我忽然明白:原来我爱着她,远远超过自己的想像。如何能忍没有她的日子?
是,我愿付出代价,换她性命。那怕她从此再也看不起我。
我心思一动,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姓孟的,你虽然聪明一世,却也糊涂一时,总算中了我的算计。我告诉你是云出卖你,你也真的相信。哈哈,笑死我了,笨成这样,活该你送命。”说罢,我呸地一声,狂笑道:“和我斗?你还差远了!挑我琵琶骨?嘿嘿,我可以找神医异士帮忙接回来,你中了这刀可就没得救了,还是我合算!”
她眼中郁郁沉沉,静静看着我,忽然低声叹一口气,说:“雷泽,我们虽交往不多,你是何等人物,我还不明白么?但……总多谢你这番恶话的好意!”洒然一笑,摇摇晃晃离去。
我几步赶上,吼道:“你伤的这么重,想走哪里去?”
她温和的微笑:“回驿站。云……在等我。”
我热泪激涌而出,咆哮道:“你……她只是要你的命。她的心早变了,给了御锦!你怎么这么糊涂?”
孟温柔的摇摇头,阻止我说下去:“雷泽,你不会明白。她的心变了,我的心……却不会变……我要回去。她在等我。”眼中闪过一丝缠绵不舍却又哀绝如死的神色。
我咬牙道:“你伤成这样,哪里还走得动?我背你去。”
孟笑笑,只是摇头。
我懒得理会她的反对,手上虽使不出力气,我的脚却没什么问题,当下轻轻飞起一脚,脚尖点中她的昏穴,她倒了下去。我为她点了几个穴道止血,背起她向驿站飞奔而去。脸上热泪迅速风干。
驿站。
我一脚踹开了云住处的门,冲了进去。
云一身素衣,静坐妆台前,默默流泪。看到我的时候,她双眉一扬,随即发现了我身上背着的孟,一惊而起,颤声道:“雷泽,你……你……真的杀了她?”急忙扑上来看孟的情况。
我摇摇头:“她还没有死,只是中了一刀大量失血。恐怕……活不了……”
云狠狠瞪了我一眼,哽咽道:“她要是死了,我一定会杀了你报仇!”连忙从我背上接过孟,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抱着她,泪水滚滚而下。
我哼了一声,顾不得手上无力,一把拉住她的衣领,沉声道:“这些事情都是你搞出来的。你害死她,还想装模作样?!”我忽然有个冲动——很想——杀了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
我瞪着她纤细的脖子,只觉得手痒得紧。
云的心思却根本不在我的手上,只是痴痴看着孟的脸,珠泪簌簌而下,幽幽道:“天戈……天戈……你别急,我这就陪你……”
我心头一震——孟……天戈?天南神龙?
这个一剑光寒十三州的名字,这个早已湮灭的传奇,原来就是我的爱?英雄绝世的孟天戈,原来是个女人?怪不得,她有这样的豪情傲骨、雅量高致……可如今终要寂灭,叫我如何能忍?
泪水滴在孟的脸上,她浓长的眼睫微微颤动,睁开眼睛。
看到云的时候,她眼中闪过一丝惨澹的温柔,却没有开口。
云哽咽着低声道:“傻瓜,你真让雷泽砍得这么惨?好笨啊。你——休想丢下我不管……我不喜欢你接近御琴……真的好恨你……可你要死了,我也活不成啦!”
孟微笑着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云散乱的头发,叹息无言。
我愣愣看着这血泪交织的两个人,忽然一阵心寒,心头明白:无论怎样,我也是多余的那一个。
云急切的看着她,颤声道:“天戈,天戈,我……有些后悔了……如果你可以不死……我……我……”泪水堵得她说不下去了。
孟轻轻叹息:“若水,你莫哭。这番冤孽,已该收场……去找御锦,他是真心的……我……祝福……说过把你当妹妹嫁出去,这三年之约,毕竟我做到了,若水——若水——”喘息着握住她的手,有心再说,却用不上力气,双目缓缓地就待闭上。
云尖叫着,狠命摇幌她的身体,叫道:“天戈,不许睡!我真的后悔了,不管怎样,我要你活着!不管你变心也罢,我舍不下你呀!”
孟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云,像是要做出一个笑容,却没有成功,费尽力气才握紧了云的手,口中低声道:“你要我不死么?我就不死。”她的身体剧烈震动,显然处于极度的悲喜交集之中。
云大哭起来。
我心头一阵茫然,跌跌撞撞的走开,却已经清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退出去,让她们独处。不管孟天戈今后是死是活,她和我已经彻底无缘。
我大步走出驿站。
第二天,我得到消息,梦法师和她的妹妹都失踪了。另外还有个怪事,御家三公子昨夜不知怎么的不见了。京城的人盛传:梦法师姐妹俩本是天人,帮我国平定了御锦之乱,如今功德圆满,所以回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