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岑安睡得并不安稳。他晓得自己是在做梦,可即便脑袋一片清明,身子却不受控制,只跌跌撞撞在那光怪陆离的梦境里行走。
四处都是高墙阔瓦,却有小小的一方庭院立在面前。岑安踏过堆积在门口的枯枝败叶,再抬眼望去便是冷清无人的空间,目光所及除了紧闭的门窗之外,唯有院子中间那粗壮的一棵柳树,甩着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摇摆。
这是萧条荒凉的景色,但无端的,岑安心里却安稳下来。他停驻在门内,正要细细端详,一直以来静谧的梦境中却突然出现了吱吱哑哑的细碎声音,似乎是有人正踩在落叶上,向自己走近。
身后的那人是谁?岑安疑惑着,试图向后看,却不受控制的僵着身子直直的向前倒去。视线里那斑驳的石板愈来愈近,正要呼喊时,却已经有人提前伸出胳膊,有力地揽住了他。
下一刻,岑安便感觉到一股温热的触感隔着发间传来,淡淡的青木香也飘荡到鼻尖。
奇怪的是,他本来应该抗拒才的甩开,因为这过于熟悉的味道只会属于周钰承,但在这么奇异和虚幻的场景,在这么沉静和安谧的氛围,这种相见似乎也带着些许宿命的意味,只教人坦荡的接受。
周钰承扶着岑安站直,却没放开,只是双手搭在岑安肩上,将下巴抵在岑安头顶上,就用这样懒散的姿态倚靠者岑安站住。
模模糊糊的,岑安听见周钰承道:“扶好了,别要摔着了”
他垂着眸子回:“不关你事。”语气却是连自己都诧异的平和,并不反感,并不生气,只是平静的回应,淡然的疏离。
实际上,这一年来,种种事情纠结成茧,他已经习惯对上周钰承便会言语带刺,举止抗拒。不论是眼看皇权旁落下的无奈和心惊,还是被亵玩欺辱时的羞耻和愤怒,他所能做的只是用狼狈的反抗去应对对方的游刃有余。有时候岑安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困在蛛网中的虫豸,全力挣扎下激起的波澜却抵不过对方轻轻一浮下的强势。
可再早些时候呢?虚妄里的梦境清风微凉,岑安感受着压在肩上的那份重量,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随风飘荡。
从现在向前看,岑安似乎能看到一条悠长而曲折的河流蜿蜒着过来,起始隔着模糊的迷雾,是少年心中最单纯的崇敬,截止到脚下时,汇成静默的一潭死水,深沉的沉淀着那些复杂的情愫。
在十三岁的岑安心里,对敬王不但是崇敬的,这敬意里还有掩不住的感激。父皇子嗣众多,他生母虽诞下皇子,也不得宠幸,一生住在舒清殿里直至郁郁而终,后来中宫权利旁落,后宫倾轧时久,不得安宁,岑安也就被遗忘在这狭窄的冷宫中,徒背着皇子的名号,却缺衣少食,受人欺辱。
舒清殿里空空荡荡,自己也泯然于众多子嗣里,岑安却攒着一股劲硬是在那四方冷硬的宫殿里活了下来,他不清楚年幼的自己晓不晓得当时所处的境地,也忘却了是从哪里找的吃食填饱肚子,求的药Cao治的伤口。唯独记得的是当夜幕降临时,怕黑怕鬼的自己会躲在塌下,睁着眼睛听着乌鸦叫声度过数不清的夜晚。偶尔月光敞亮,便能看见窗外趴着那些黑色的鸟儿,伸着头叫嚣着往屋子里去,甚至有几只当真挤着缝隙钻进来,踏着细细碎碎的步子走来走去。
岑安怕的咬牙,却又不敢哭出来,只能往塌下缩的更很,数着时辰,等日头出来了,才翻身回去睡过去。
这样的日子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有时反转却也突如其来。岑安十三岁的时候,他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父皇去世了。一个好酒服药,沉溺美色的皇帝,突然死在了妃嫔塌上,虽然荒唐却似乎也在情理,只是既无东宫,又无遗诏,留下的却是个更加荒唐的烂摊子。可最为荒唐的都不是这些,而是史官按例记录子嗣时,从起居注中扒出来了个连这位皇帝自己都不记得的皇子。
这种惊诧了整个朝廷的事情,也是有史以来的头一回。丢脸之余如何处理也着实头疼。惶惶然间,那史官提议这种有损皇家尊严的丑闻应当遮掩,也有个王爷针锋相对,认为理当坦白于世,厚待以为宽慰。
那皇子自然是岑安,而那王爷也自然成了年少的岑安心中,视为高山,仰止而望的人,敬王——周钰承。
周钰承是武成王周珂嫡子,年少时体弱不常露面,两年前边疆大乱,他于危难间接替其父,大败蛮夷,立下赫赫战功,特被赐“敬”字为嘉奖。弱冠年岁的青年,气韵清逸,风姿雅然,隐隐有仙人之姿,这“敬”字赐下去,倒也无人不服。
可后来,大多人依旧赞他 “气质雅如兰,才华馥比仙” ,却也有大胆些的言道“晓治国大道,通兵法诡谲,面若娇女,心如蛇蝎”。这是因为当年新皇不明,朝中纷乱,三皇子在此时却暗通敌国,发动兵变,导致死伤惨重,六子身亡。敬王不但以雷霆之势内压叛乱,更是佯装弱势,诱敌深入后大胜敌军。而后他主张彻查此事之时,更发现有众多皇子参与其中,便联合丞相付佳河,三公六部严惩不逮,甚至产生了狱中大半是皇子皇孙这样的情形。
也在这种情况下,岑安被周钰承一力推上皇位。
当时,岑安一直深居内廷,虽然身处权利旋涡中心却并不晓事,他不懂“敬王”已经权势滔天,不懂自己是作为一个傀儡娃娃挡在悠悠众口面前,他只天真地觉得从某一天开始,似乎就踏进了话本一样美好的世界。
舒清殿被休整一新,以前欺负自己的太监们恭敬听命,像仙人一样的敬王请了太傅来授课,而一水的新衣服赶制出来,明黄亮眼,龙纹清晰,镶嵌的玉石照在光下熠熠生辉。
美好的像虚假的梦,却实实在在的成真了。
继位那天,周钰承来牵他的手带他去大殿,岑安小心翼翼的握住那伸出来的手,看着青年黑曜石一样的眸子含笑望过来,温言道自己“陛下”。
他有些羞涩地应了,想的是这是自己的仙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而这样的人,六年不过,却教岑安又怕又恨,抗拒挣扎。
当从喜悦中醒来,当习惯了周遭的环境,当一次次的提议,主张不得回应,岑安才蓦然他竟然被困在枷锁里无能为力。
他后知后觉,周钰承不是善良的仙人。他唤一声陛下,只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给空荡荡的皇座上摆上一个面具,一个能代表了皇朝尊严,堵住百姓之口的面具。
岑安开始经常唤周钰承入宫,观察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举,他猜测着面具被摘下的时候,更惶恐无用了的面具要何去何从。
他还是那个弱小的少年,坐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等着另一个人发落自己。他也是那个倔强生存在冷宫中,忍着眼泪一夜天亮的少年,不言不语,无声的挺直脊梁试图面对接下来的风浪。
可这风浪太过滔天,生生成了醉酒后的被掀红浪,一下便打垮了他的防线。从此那些旖旎的感激钦慕统统化骨成灰,只余愤懑肆意生长,填满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话想说,就提前祝大家圣诞节快乐吧!!!
溜走~~~
第3章 缘起缘灭
一许是天气转寒,或是体质虚弱,岑安这次的发热来势汹汹,病情反复时久。他缠绵病榻的时候,多半昏昏沉沉,病恹恹的靠着枕子。朝中事务周钰承都安排妥当,也不少他来拍板决定,岑安就自暴自弃地唤太监们读些传奇话本,权当解腻。
他发热不见好,周钰承便没再和他做那种事情,但偶尔的亲呢还是有的,也许是梦里总是回忆起旧事,看那一桩桩事情明白的铺在面前后再经历一遍,其中的悲喜倒是变得平淡了。岑安醒来后,这种感觉还残留着,导致他总觉得自己和现实脱离出去,周钰承靠过来亲吻,他也不反抗,逆来顺受的模样倒是引得对方相当诧异。
少有的清醒时候,岑安就披件裘子,坐在案前看那些处理过的奏折,周钰承的批注往往简洁明了,但言辞犀利一针见血。以前岑安从来没有心平气和的看过对方代为处理过的奏折,这次静下心来看,却没想到收益颇多。
周钰承对他的转x_ing不置可否,但是岑安后来发现递上来的奏折上,批注愈来愈长,难以理解的地方也都会详细解释一番。
时间慢慢流逝,屋内烧起了暖炉,初雪也在一个早晨翩然降落,岑安透着窗子看到树杈上了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便要出去赏雪。外面寒冷,可他兴致颇高,非要出去,太监们劝不住,便差了人去请周钰承过来。
周钰承来的时候,岑安正站在最高的那棵树下,仰着头,伸长着胳膊去戳压满了雪的树枝。他穿的厚实,可鼻头还是有些发红,不自觉地吸着鼻子,但手里却不闲着,戳的积雪像是抖落的花瓣簌簌落下来,砸了自己一身。
身侧围着的一群太监无奈的看着,周钰承示意他们别吭声,又叫他们下去,自己站了过去。岑安扣着帽子玩的兴起,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动静,只是冷了来要手炉,才蓦然发现只剩周钰承一人守在身后。
周钰承把手炉递过去,又替岑安掸了掸帽檐上的雪,道:“冷的话便回去吧。”
岑安摇头:“只是手凉,站在院子里并不是很冷。”
周钰承无奈的笑笑,道:“陛下大病初愈,还是别贪玩了,等宫中梅花开的时候,雪景更漂亮。”
岑安撇了下嘴:“朕又不想看什么雪景。”他少年心x_ing,本就贪玩,又在屋子里憋了一个月,心思一转,说:“朕回去也行,你让太监们出来堆雪狮子吧,朕在檐下看着。”
这种不着调的事情,岑安原以为周钰承不会答应,没想到对方不但应了,还安安稳稳地坐在身侧,好像是要和自己一起看堆雪狮子。
院里一堆人苦着脸堆雪,檐下的岑安目光瞟了几次周钰承,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尴尬的喝茶。
半晌过去,岑安倒憋出了个问题“敬王今日无事可做吗?”年关将近,朝内事务本就繁忙,他这一月不管事,周钰承的事情只多不少,难得对方还有这幅闲散的样子,坐在这儿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