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四锦进宫那天,整座紫阳殿都被七彩祥光所笼罩,那光彩柔和,并不耀眼,犹如被拉长的虹彩,煞是好看。四锦仰着头愣愣看,她从没见过这么美妙的景色,破旧颓败的紫阳殿竟也在这光彩下焕然一新。所有人都停下了匆忙的脚步,仰着头愣愣看,这过分美丽的景色在素来阴森的紫阳殿之上降下了一层奇诡的美感,仿佛朦胧薄纱,制造虚假模糊的美,让人看不清内里的不安。
四锦从偏远的小镇来,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宫里的忌讳,宫里的闲言碎语在来时的路上也听了不少。据说原先搬到紫阳殿住的仪妃早在一年前便投湖自尽了,投的还是宫里的茗杉湖,那可是当朝皇上最爱去的地方。四锦还冒冒失失问别人,既然紫阳殿里不住人了,那我们去服侍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可没少给她带来白眼,同镇的喜娘掐了四锦一把,把她拉过去咬耳朵,“四锦啊四锦,你真是笨,皇太后最信鬼神,找我们服侍人,没人服侍,当然就服侍其他东西喽。”
听到喜娘这么说,四锦也没觉得害怕,反倒是如释重负了,她不怕鬼,却怕人,都说宫里的人比鬼要可怕。
四锦站在队伍的尾端,忽然听到身前有人说,七彩祥光,这是吉兆,是有贵人在此的吉兆。身边的喜娘推了推四锦,掩着嘴笑,四锦用手指绞头发,侧过脸问她,“你笑什么?”
喜娘拍拍她肩膀,四锦刚要凑近过去听,就被前面后面的人推搡着继续想前走,四锦索性就不听了,走了没多时她自己也想明白了。喜娘在笑她们运气好,她们运气也确实是好,四锦遥遥看向紫阳殿,她想起离家前她娘亲拉着她的手哭,娘亲一边哭一边说,四锦啊四锦,虽然紫阳殿是冷宫,可好歹我们也进了宫去,是不是?你在宫里好好的,只要心里想着娘就好,有好吃的好喝的就尽情吃尽情喝,别惦记娘,娘一个人也好好的。娘亲的泪水打湿了四锦的手背,现在回忆起来,脑海里泪珠滴落的声音竟比娘亲的话语要有力。那哭声一阵一阵,一波一波,扰得四锦头疼不已。
“四锦,四锦。”喜娘见她皱紧眉头,不言不语的,就敲她脑袋,“你在出什么神?”
“啊。”四锦偏过头对喜娘笑,“怎么又停下了?”
“什么又停下了,我们到了。”喜娘笑着,四锦觉得她的笑好看,喜娘的五官不是突出的美貌,却是柔和端庄,她笑时,脸颊上还有两颗深刻的酒窝,有甜美从里面满溢出来。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四锦回头看看,又往前看看,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站着,一副听候发落的顺从模样,这情形让四锦想起了处决犯人的法场,她去过那里,只一次,却映像深刻。犯人们穿白衣,蓬头垢面,黑色的镣铐锁住他们的手脚,为首的狱吏用一长根锁链牵绊住他们,他们一点一点向行刑的木桩走去。刽子手上身赤膊,头戴红布条,娘说红色是能震慑鬼魂的颜色。虎背熊腰的刽子手在擦刀,银色的大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几处明显的缺口,这些缺口却没使它的锋利程度有所削减,四锦看到刽子手炫耀似地在看客们面前劈开结实的圆木,他迎来了欢呼和喝彩,这样犹如喜宴开场的热闹气氛丝毫没有感染到四锦,娘亲握着她的手,她悲哀得连哭都没了力气。
细细算来,这也已经是十年前夏天里的事情了,吏部尚书乔振丰与外敌私通,满门抄斩。四锦的爹不是吏部尚书,四锦的爹只是一个看门的下人,给乔尚书看门的下人。
娘偷偷告诉四锦,爹是故意休了她的,那是因为爹早就得了风声说乔尚书要出事,娘还说,你爹胆小了一辈子,总算在死前干了一件大胆的事情。
四锦还在想着娘说爹的话的时候,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便应了声,抬头看看,才发现是紫阳殿的管事宫女已经在点名了。
“四锦,四锦…………”管事的宫女上了年岁,一边看着手上的花名册一边喃喃,她皱起眉,四锦也不敢吭声,低下头,小心翼翼抬起眼瞥她,“以后你就叫仪锦吧。”
原来是不喜欢这名字,四锦着实松了口气,她拍拍胸口,笑了笑。进宫之前娘还带着她专门去找了镇上的徐半仙给算命,说是四锦是个好名字,娘问徐半仙,四来四去的没关系?宫里人不会嫌弃?徐半仙撸着半长胡子上下打量四锦,没大碍,没大碍,这名字好得很。四锦就问他,好在哪里?徐半仙哈哈大笑,说,这可是大富大贵的名字,四锦,四锦,四代前程,繁华似锦。娘还不满意,啧,怎么才四代。徐半仙还是笑,四代就不错了,看看现在的世道,能有哪户人家挨过一个皇上的,还不是一朝皇帝一朝臣。
四锦后来和邱采薇说起徐半仙的话,邱采薇当场就乐开了花,直嚷嚷着要和四锦出宫去找这个徐半仙也给算上一算,邱采薇拉着四锦的手说,“四锦,他算得真是准,哥,你说是不是?”
邱采薇和四锦一样都曾经是紫阳殿的宫女,可比起四锦来,她的家世背景要雄厚许多。邱采薇的祖父是开国元勋,父亲也是一元对抗外敌的猛将,兄长是今朝天子最器重的将军。要问这么个厉害家族出来的闺女怎么落到到冷宫作宫女的地步,还要追溯到年前的一桩战事。说起年初这场平关战役,不得不提两个人物,一个就是邱采薇的兄长邱离,另一个则是匈奴质子刘却。
邱离盛名于京城,原因有三。一来因其家世显赫,二来因其才气无双,邱离十岁便随父出征,行军征战可谓耳濡目染,深得其道,十五岁那年,邱离挂帅,率三千人先锋突进匈奴防守要塞,掳获于城中巡查的匈奴大单于刘显,燕朝以刘显为人质换得边境无战事之誓约。邱离回朝,得新主赫连复赞赏,连升三级,享誉内外。后,凡棘手战事,赫连复必钦点邱离领兵。邱离盛名之三,乃是因其生来貌美,京城童谣有云:春天里,桃花艳。色姣姣,枝亭亭。观者乐,闻者喜。将军来,将军去。望得桃花神晃晃,羞愧愧,要找春泥来掩掩,便得落花满地碎。
再说刘却,原是匈奴某部送于燕朝的质子,三岁便来到京城,除了样貌有浓重的匈奴色彩,一切言谈举止全似汉人。刘却性清慎,好诗书也精兵法,与邱离素来交好。私下里,两人也是兄弟相称。平关战役时,邱离奉命远征,刘却留驻京城,等到邱离从战场凯旋时,只接到刘却私下通敌,已被关押入天牢的消息。还没回家看上久别的父母一眼,邱离一身戎装便风尘仆仆赶往皇宫,誓要亲自面圣。至于其中细节,外人自然不足道,坊间流传的故事里也摒弃了这段,转而在故事的结尾费尽心思一些悲怆的细节。
刘却通敌,斩首示众,是日,风急,暴雨,邱离赴法场,携酒持剑,高呼三声“大哥”,并以手碎酒瓶,断利剑。翌日,邱家满门入狱,获罪“逆贼同谋”
大约是想着邱离这样的猛将实在难得,赫连复并没立即处死他,反而是将他带到朝上,问他道:“古语有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朝仁义,想来也不得十年百战,将军你若在十年十战里得以归来,那朕便复你邱家,还你父母姊妹一众百人。将军意下如何?”
四锦知道这段故事的时候,邱离正要去南方退敌,而那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四锦知道,是人,总难免一死。而当归国的将士带来邱离的死讯时,她还是感慨,他终究逃不过一死。他一生戎马,为国为家,她最后见他那一面,他已经被战争折磨得憔悴,他只身跪在风里,等待着高高在上的帝王的命令,他的脸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疤,他捂着嘴咳嗽,瘦削的肩膀随之起伏,漂亮的黑瞳里也被疲惫挤满。赫连复往身旁的鱼池里撒了一把食料,对他说:“邱离,南方不安定,你去那里看看。”接着他又转身对四锦说,“四锦,你看那朵莲花,快要开了,你最喜爱莲花,到时候,摘下来送去你殿里,可好?”
邱离起身离开的时候,赫连复又对他说,“嘱咐你的事情还记得?”
“记得。”
“说说看。”赫连复笑着撩拨四锦的头发。
“活着回来。”
“恩,去吧。”这是赫连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四锦还记得那日邱离对赫连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问他,“要是没有活着回来,那会怎么样?”他问完之后就笑了,那样的笑容让四锦讶然,恍恍惚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初次见到邱离的时候,而与他相处的许多岁月便如走马灯一一闪现,现在想来,那似乎是人之将死的征兆。
都说一个人的名字便是他一生的征程,四锦每每念道邱离的名字时,对这更是笃信不疑。
邱离,邱离,他的一生便是不断的与周遭离别。到最后,与尘世离别。
邱离死后,四锦和赫连复说起这个念头,赫连复笑着揉她的头发,“那你说说朕的名字是个什么意思?”
四锦笑,她想说却不敢说。
赫连复,赫连复,反复无常,诡谲难判。
就算四锦已贵为六宫之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与赫连复朝朝夜夜在一起,她也依旧摸不准赫连复的脾气。
比如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因为一个简单到接近可笑的理由就那么残忍地杀害了邱采薇。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冰天雪地,天气冻得骇人,平阳殿里的暖炉也解不了这没边没际的寒。邱采薇的尸体被抛弃在平阳殿外,鲜红的血蔓开了一大片,四锦缩在殿内的角落里,她只敢偷偷向外张望,邱离就端端正正跪在邱采薇的尸体旁边,面无表情。有好几个太监拉住了暴怒的皇帝,四锦捂住耳朵,不想听他们在吵什么,她坐到了地上,她觉得冷,她想哭。她第一次觉得赫连复是个可怕的皇帝,他可以因为邱离没有及时出现就斩杀他的妹妹,她又觉得他可怜,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她的脑海里回旋着邱离面无表情的脸,在她见过邱离那么多次里,他都是温柔笑着,唯独这次,他拉长着脸,面无表情,冷漠地可怕,甚至有杀气在他的眼底徘徊。后来,四锦哭晕了过去,醒来时,就看到邱离坐在她床边,他问她,“采薇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微微沙哑,四锦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伤,红红地一道,他伸在衣服外的手上也带了伤。
四锦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像是采薇让你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可她说不出来,她那时还不擅长撒谎,不擅长虚情假意。邱离看她胀红了脸,不知所措地,就笑了笑,“她大概是连遗言都没说就被杀死了吧。”
“邱将军…………皇上他…………”
“四锦,你是个好人,可是你要记得,在这个后宫里要活下去,要有声有色的活下去,光人好是不够的。”邱离背对着她,“这里的人对你好,都不是真的。”
“采薇和皇上都对我很好…………”四锦轻轻说道,她的嗓子也有些哑,“邱将军,你不要恨皇上,我娘说过,在宫里,可以恨很多人,就是不能恨皇上,要不然会被杀头的……”
“你休息吧,你放心,我不怨恨他,谁都不怨恨,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哪一天我也会这样不明不白的就死了,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四锦沉默,她不知该说什么来回应他。
“既然这样,我就先把我的遗言告诉你吧。”邱离站起来,闪闪烁烁的光彩扑打在他身上,将他的形象勾勒得越发迷人了,可他身上总缺了些什么,那是那些光彩所无法赋予他的,他因为这些缺失而淡漠,甚至冷漠。
“四锦,要是我死了,你就去告诉赫连复,邱离一生挚爱一人,岂料世事无常,万千念想早已辗转成灰。”
“邱将军,你真的别恨皇上,他只是…………”
“我不恨他,所谓爱恨情仇全都是一场空,人活在世,空空而来,又为追逐这些虚空而忙碌一辈子,到最后还是要空空的去,爱一个人也好,恨一个人也罢,死了之后,你的爱人不会在,你的敌人也不会在,要这些爱恨又有什么用。”四锦觉得他这句话有理,牢牢记在了心里,不知不觉间她也将自己的爱恨小心翼翼的收藏了起来。赫连复带她游湖,她晕船,不喜欢水,可她却笑。赫连复送她莲花,她最讨厌的就是莲花的味道,可她却笑。她不喜欢孩子,可她却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讨厌他们吵闹,可她却在他们最最烦人的时候,笑着哄他们入睡。她的爱恨渐渐模糊,她坐在平阳殿里被赫连复搂着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这个给她荣华富贵,给她家族荣华富贵的男人。她只知道要如何不露声色的讨好他,在他面前要如何谨言慎行,要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家族。
后宫实在是个可怕的地方,它能将一切有感情之人全都消化成行尸走肉,它能给你一切,也能吞没你的一切。
第二幕
四锦进宫那天,整座紫阳殿都被七彩祥光所笼罩,那光彩柔和,并不耀眼,犹如被拉长的虹彩,煞是好看。四锦仰着头愣愣看,她从没见过这么美妙的景色,破旧颓败的紫阳殿竟也在这光彩下焕然一新。所有人都停下了匆忙的脚步,仰着头愣愣看,这过分美丽的景色在素来阴森的紫阳殿之上降下了一层奇诡的美感,仿佛朦胧薄纱,制造虚假模糊的美,让人看不清内里的不安。??
四锦从偏远的小镇来,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宫里的忌讳,宫里的闲言碎语在来时的路上也听了不少。据说原先搬到紫阳殿住的仪妃早在一年前便投湖自尽了,投的还是宫里的茗杉湖,那可是当朝皇上最爱去的地方。四锦还冒冒失失问别人,既然紫阳殿里不住人了,那我们去服侍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可没少给她带来白眼,同镇的喜娘掐了四锦一把,把她拉过去咬耳朵,“四锦啊四锦,你真是笨,皇太后最信鬼神,找我们服侍人,没人服侍,当然就服侍其他东西喽。”??听到喜娘这么说,四锦也没觉得害怕,反倒是如释重负了,她不怕鬼,却怕人,都说宫里的人比鬼要可怕。
??四锦站在队伍的尾端,忽然听到身前有人说,七彩祥光,这是吉兆,是有贵人在此的吉兆。身边的喜娘推了推四锦,掩着嘴笑,四锦用手指绞头发,侧过脸问她,“你笑什么?”??喜娘拍拍她肩膀,四锦刚要凑近过去听,就被前面后面的人推搡着继续想前走,四锦索性就不听了,走了没多时她自己也想明白了。喜娘在笑她们运气好,她们运气也确实是好,四锦遥遥看向紫阳殿,她想起离家前她娘亲拉着她的手哭,娘亲一边哭一边说,四锦啊四锦,虽然紫阳殿是冷宫,可好歹我们也进了宫去,是不是?你在宫里好好的,只要心里想着娘就好,有好吃的好喝的就尽情吃尽情喝,别惦记娘,娘一个人也好好的。娘亲的泪水打湿了四锦的手背,现在回忆起来,脑海里泪珠滴落的声音竟比娘亲的话语要有力。那哭声一阵一阵,一波一波,扰得四锦头疼不已。
??“四锦,四锦。”喜娘见她皱紧眉头,不言不语的,就敲她脑袋,“你在出什么神?”
??“啊。”四锦偏过头对喜娘笑,“怎么又停下了?”??
“什么又停下了,我们到了。”喜娘笑着,四锦觉得她的笑好看,喜娘的五官不是突出的美貌,却是柔和端庄,她笑时,脸颊上还有两颗深刻的酒窝,有甜美从里面满溢出来。??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四锦回头看看,又往前看看,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站着,一副听候发落的顺从模样,这情形让四锦想起了处决犯人的法场,她去过那里,只一次,却映像深刻。犯人们穿白衣,蓬头垢面,黑色的镣铐锁住他们的手脚,为首的狱吏用一长根锁链牵绊住他们,他们一点一点向行刑的木桩走去。刽子手上身赤膊,头戴红布条,娘说红色是能震慑鬼魂的颜色。虎背熊腰的刽子手在擦刀,银色的大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几处明显的缺口,这些缺口却没使它的锋利程度有所削减,四锦看到刽子手炫耀似地在看客们面前劈开结实的圆木,他迎来了欢呼和喝彩,这样犹如喜宴开场的热闹气氛丝毫没有感染到四锦,娘亲握着她的手,她悲哀得连哭都没了力气。
??细细算来,这也已经是十年前夏天里的事情了,吏部尚书乔振丰与外敌私通,满门抄斩。四锦的爹不是吏部尚书,四锦的爹只是一个看门的下人,给乔尚书看门的下人。??娘偷偷告诉四锦,爹是故意休了她的,那是因为爹早就得了风声说乔尚书要出事,娘还说,你爹胆小了一辈子,总算在死前干了一件大胆的事情。
??四锦还在想着娘说爹的话的时候,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便应了声,抬头看看,才发现是紫阳殿的管事宫女已经在点名了。??“四锦,四锦…………”管事的宫女上了年岁,一边看着手上的花名册一边喃喃,她皱起眉,四锦也不敢吭声,低下头,小心翼翼抬起眼瞥她,“以后你就叫仪锦吧。”??原来是不喜欢这名字,四锦着实松了口气,她拍拍胸口,笑了笑。进宫之前娘还带着她专门去找了镇上的徐半仙给算命,说是四锦是个好名字,娘问徐半仙,四来四去的没关系?宫里人不会嫌弃?徐半仙撸着半长胡子上下打量四锦,没大碍,没大碍,这名字好得很。四锦就问他,好在哪里?徐半仙哈哈大笑,说,这可是大富大贵的名字,四锦,四锦,四代前程,繁华似锦。娘还不满意,啧,怎么才四代。徐半仙还是笑,四代就不错了,看看现在的世道,能有哪户人家挨过一个皇上的,还不是一朝皇帝一朝臣。??。
四锦后来和邱采薇说起徐半仙的话,邱采薇当场就乐开了花,直嚷嚷着要和四锦出宫去找这个徐半仙也给算上一算,邱采薇拉着四锦的手说,“四锦,他算得真是准,哥,你说是不是?”
邱采薇接着又说了,“什么时候,我也想找他给我算算,算算我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倒不如算算你的如意郎君身在何方。”说这话的既不是四锦,也不是邱采薇的哥哥,更不是邱采薇自己,四锦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顿时傻了眼,眼前突然出现的高瘦男子,一身皇袍,正是当朝天子赫连复。四锦一见他,太过紧张,忙不迭行礼,打翻了手中的茶盏,茶水蔓延,直至天子脚边。
“怎么,吓到你了?听殿前的宫女说你正喝茶呢,听说邱将军也在,不想坏了你们的雅兴,就没让他们通报。”赫连复走过去扶起四锦,笑着拍她的手背,“你怕什么,难不成你们三个在说朕的坏话?怕朕听见?”
“四锦不敢!”四锦的身子一颤抖,脚一软,差点跪下,赫连复一手抄住她细软的腰,不无温柔地安慰她,“别怕,别怕。”
“奴婢告退。”邱采薇见状,识相地行礼退下。
“邱离也告退。”邱离对赫连复和四锦行了个礼,正要随着邱采薇一同退下,却被赫连复给叫住,“邱将军,朕记得你从前一回京城,第一件事就应该是向朕汇报军情,自打阳朔之战回来,朕还没在朝上见过你,倒是先在后宫见了你,听说你是负重伤了,朕看,你这负伤负得还真清闲啊。”
“蒙皇上错爱。”邱离单膝跪地,低着头,闷声回话。
“四锦,你这是第一次见邱将军吧?”赫连复抿然,“朕和你说啊,这邱离将军可不简单。”
邱离微微抬起头,“臣知错。”
“知什么错?朕有说你错吗?打完仗回来,不先面圣而来后宫见妹妹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你这一去也去了快一年了,朕也没责怪你,邱将军何必自责。”赫连复这席话连四锦都听出了些端倪,她坐稳了,忙看邱离,想要帮着打圆场,却又怕惹了赫连复生气,转而看赫连复一眼,见他正笑眯着眼看自己,又是一惊,像是万千心事都被人看穿了似地,脸颊倏地羞红了。赫连复一甩手,又道:“听爱妃说,你们小镇上有个徐半仙算命算得准,朕也想找个人算算,不如寻个日子去会会这徐半仙,如何?”
“皇上,四锦住的镇子小,离京城又远,怕耽误了皇上的时间,又怕皇上觉得没意思,京城里说不定有更好的算命先生呢。”
“不怕不怕,过两日就是每年年假,有半月之多,正好和爱妃去散散心,可好?”
四锦心里有些不情愿,原先在家乡的母亲也在自己被册封之后接进了京城,家乡已没什么值得留恋怀念的东西。不过,既然皇帝想去,谁都不能说“不”四锦只得笑笑,点了点头。
“邱将军可有空同行?”赫连复的语气在对向邱离时,兀地尖酸了起来,他挑眉看着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的邱离,道:“还是想在京城里养伤?”
邱离迟疑片刻,才道:“臣愿同行。”
“那真是好,有邱将军在,朕也不用带太多护卫了,要不然,就朕与爱妃,再加上邱将军与他妹妹一起?”赫连复的语气丝毫不像在征求意见,四锦却没领会,忙摆手,“这怎么行,外面的世道这么危险,皇上…………”
“怕什么,邱将军武功盖世,能出什么问题?”
“可邱将军还带了伤啊。”四锦话一出口,才觉不对,赶忙掩嘴,只见赫连复脸色一边,由晴转阴,眼看就要突降暴雨,可他眼眸一转,却在瞬间平息了怒气。
“邱离,你来。”赫连复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示意邱离跟着出去,四锦对他行跪礼,等她再抬起头来时,邱采薇正倚在门边,微仰起下巴,似是在眺望着什么。
“采薇……”四锦起身,拍拍起皱的裙角,轻声唤她。
“知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邱采薇的声音压低了,依旧保持着凝望的姿态。
四锦突地有些害怕,自册封之日至今,四锦都过得战战兢兢,大约还是对自己的出身心有芥蒂,想着皇宫里这么多那么多的将门王族之后,自己不过是个侥幸在某个七彩祥光降临的地方出现的,被太史官所预言的名中带“四”的贵人,侥幸在入宫当天就被册封为贵妃的民女。四锦又想起母亲临行前的嘱托,宫里人要信,也不能全信,更不能真信。她感觉到邱采薇的悲伤,她背向她,似是在哭,可她却不知道是不是该去相信这份悲伤,她与她都在后宫,这个能让一切信任化为虚无的地方。
“每次他回来我就希望能把他藏起来,不要被人看到,最好,不要被赫连复看到。”邱采薇退一步,收起了眺望的眼神,四锦正在惊讶于她竟敢直呼皇帝名讳时,她疲惫的眼神对上,一个闪躲,引得邱采薇自嘲般笑了。
“我和你讲个故事,可好?”
四锦将邱采薇拉进屋,四下看了看,“要讲什么也不要在外面讲。”
邱采薇笑了,缓缓开始了她的故事。
邱采薇曾是紫阳殿的宫女,可比起四锦来,她的家世背景要雄厚许多。邱采薇的祖父是开国元勋,父亲也是一元对抗外敌的猛将,兄长是今朝天子最器重的将军。要问这么个厉害家族出来的闺女怎么落到到冷宫作宫女的地步,还要追溯到三年前的一桩战事。说起三年前的这场平关战役,不得不提两个人物,一个就是邱采薇的兄长邱离,另一个则是匈奴质子刘却。
??邱离盛名于京城,原因有三。一来因其家世显赫,二来因其才气无双,邱离十岁便随父出征,行军征战可谓耳濡目染,深得其道,十五岁那年,邱离挂帅,率三千人先锋突进匈奴防守要塞,掳获于城中巡查的匈奴大单于刘显,燕朝以刘显为人质换得边境无战事之誓约。邱离回朝,得新主赫连复赞赏,连升三级,享誉内外。后,凡棘手战事,赫连复必钦点邱离领兵。邱离盛名之三,乃是因其生来貌美,京城童谣有云:春天里,桃花艳。色姣姣,枝亭亭。观者乐,闻者喜。将军来,将军去。望得桃花神晃晃,羞愧愧,要找春泥来掩掩,便得落花满地碎。
??再说刘却,原是匈奴某部送于燕朝的质子,三岁便来到京城,除了样貌有浓重的匈奴色彩,一切言谈举止全似汉人。刘却性清慎,好诗书也精兵法,与邱离素来交好。私下里,两人也是兄弟相称。平关战役时,邱离奉命远征,刘却留驻京城,等到邱离从战场凯旋时,只接到刘却私下通敌,已被关押入天牢的消息。还没回家看上久别的父母一眼,邱离一身戎装便风尘仆仆赶往皇宫,誓要亲自面圣。
至于其中细节,外人自然不足道,坊间流传的故事里也摒弃了这段,转而在故事的结尾费尽心思一些悲怆的细节。
??刘却通敌,斩首示众,是日,风急,暴雨,邱离赴法场,携酒持剑,高呼三声“大哥”,并以手碎酒瓶,断利剑。翌日,邱家满门入狱,获罪“逆贼同谋”?
大约是想着邱离这样的猛将实在难得,赫连复并没立即处死他,反而是将他带到朝上,问他道:“古语有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朝仁义,想来也不得十年百战,将军你若在十年十战里得以归来,那朕便复你邱家,还你父母姊妹一众百人。将军意下如何?”
”从那之后,每次哥一从战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去赫连复那里报道,我记得有一次,哥真是受了很重的伤,随军的人都劝他回去歇息,他们去向皇上禀报军情。我听人说了,就偷偷溜出宫看他。我们的原本的家在几人全遭流放之后被查抄,他住的是客栈,我到的时候,他就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床边是好几个将士,我就问他们,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他们也都说不准,只知道他昏迷了又醒,醒了又昏迷,高烧不退,血流难止,身上是数不清的刀剑伤。”说到此处,邱采薇的表情变得痛苦,四锦眼前浮现出幻象,午后那个高挑俊美的沉默男子身披血红长衫,冷着脸,眼瞳空空,无一物。
四锦还是害怕,不惯是后宫还是朝廷都太危险,一经涉足,便深陷泥潭,无法抽身。是福是祸都只由得那人中之龙,天之骄子来难捏评判。料想到自己今后的命运也是这么不可揣测,四锦揪紧了衣襟,咬了咬牙。邱采薇接着又说:“可笑的是,第二天,宫里就来了人要宣他进殿,而昨晚去面圣的那几个人都已经身首异处。这个皇帝,我不知道他要什么,我们邱家为这个国家尽心尽力,他凭什么这么折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