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瞳 by ranana【完结】(3)
四锦心中念道,只因为他是皇帝。可她却没说。她拍拍邱采薇的肩膀,试图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被邱采薇的叙述弄得哽咽。
“今天我只是刚好在宫里看到我哥,就叫他来这里坐坐,谁想到又会遇到赫连复。”邱采薇咬紧嘴唇,“我就是恨,恨我为什么是女儿身,不能为我哥分忧,恨我不能上阵杀敌,恨我不能承担他身上哪怕一分的伤痛。”邱采薇攥紧了拳头,眼角早已湿润。
“采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四锦搂住她肩膀,这个平日里爽朗洒脱的女子瞬间脆弱如绢,一撕即裂。
“他总派他去最远最艰苦的地方,和最凶悍的敌人对阵,他只给他几千人,他要他为他杀几万人,夺几十座城池,我哥他不是神仙,他也是人……他从前那么好,对谁都好,家里数他脾气最好,可再温驯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他现在连和我都不太爱说话,整日冷着脸,喜怒哀乐全都不见了,他快要死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对他温柔,他却对你冷漠,且逼迫你也成为冷漠的一分子。他让你的心在这冷漠中干枯死去。
四锦的衣衫被邱采薇的泪水浸湿,她听她说了很多,弦月当空,空旷的宫殿里没有点灯,再没其他人。四锦听着听着竟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她忽然觉得这个关于邱离的故事来得有些早,似乎,它应该在更迟一些的时候,在任何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出现。至于是在一切什么无可挽回的时候出现,四锦也没头绪。
而这个小小的古怪感觉,只是一切古怪的开始。
赫连复虽然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个言而无信的皇帝,但是,这次出宫他却一点都没怠慢,吩咐了手下太监准备了满满一马车的行李,又配了三匹好马,年假当日一下早朝,他便将四锦,邱采薇召至东符门,两人到时,邱离已牵着一匹栗色骏马的缰绳候在赫连复身侧,赫连复一身便装,见了四锦,吩咐道:“你们坐马车,朕和邱将军策马。”说完他便跨上马,随行的只两个太监,一人赶一辆马车,四锦瞧他们都是皇帝面前的熟脸,却记不起这两人的名字,刚想问该上哪辆的时候,其中一个绿衣太监开口了,“锦妃娘娘,请上车,后面那辆是装行李用的。”
两人两马,四人两马车,一身轻便的朝着西南而去。
赫连复果真是出来游山玩水,每到一处景色怡人之地便要停下歇个三五天,四锦陪在他身畔,与他赏花品茗,泛舟游园,吃住虽不及宫中那么奢侈豪华,倒也有皇宫之中所没有的生活气息,市井韵味。可四锦却没因为远离了后宫的是非而轻松些许,一行人踏进她故乡的第一晚,她便失眠,趁夜深溜出了房间,行到客栈后院里,借着唯一一间仍点着烛火的房间的亮光,在院子里随意找了个石凳坐下。一轮弯月勾起几分怀念,却不是对故乡风土人情的怀念,反倒是对京城的怀念,不知怎的,四锦缺少思乡的情绪,故乡在母亲还未前往京城之前对她而言,只意味着母亲,现如今,她母亲以北上,享受荣华富贵而去,故乡于她,不过是一段过去的累赘,没有仍和想念或是存在的价值。
四锦正这么想着,忽地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处灯火亮起的房间看去,房门被人推开,一个上身□,下身只穿宽松长布裤,怀抱一只浅口木桶的男人赫然出现在她眼前。四锦“啊”了一声,慌忙起身,抬手掩住了眼睛,惊慌失措之余听到男人的说话声与木桶置地声一并响起。
“邱离见过锦妃娘娘。”男人说道。
四锦依旧用袖子挡着视线,“邱……邱将军好。”
“惊扰到锦妃娘娘了。”又是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四锦听他说道:“邱离这就离开。”
“诶,诶,别走,你……你陪我说说话……”
就连四锦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提出这个要求,她和他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是陌生,她也不认为邱离会多了解女人家的心思,也不期望他会答应,只等着他客套几句好给自己这个唐突的要求一个台阶下,没料到邱离竟真的留下了,四锦转过身,背向他,这才放下了已经有些酸痛的手臂,她对着一片被光与暗涂抹得浓深浅淡的矮树说道:“一路上,有劳将军了。”
“这是邱离该做的。”
“一路上也算太平。”
“这是承皇上的福荫。”
“邱将军,你信命吗?”
“信。”
“有多信?”
“…………”
“我信命,我也信一个人的命就在他的名字里。”
“…………”
“你相信一个人的命可以重新来过吗,我说的可不是投胎转世的事情,我的意思是,重新将他的
人生度过一次,唉,我也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
“我觉得,我好像就是这种人,我似乎早已经过完了我的这辈子,这锦衣玉食的一辈子,我似乎,早在很久之前便识得你。”
邱离不言语了,说不尽的古怪在沉默的氛围里蔓延,四锦仰起头看月亮,也不知身后的邱离在做些什么,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接着身上一暖,一件薄衣披在了身上,邱离淡淡道:“锦妃娘娘别着凉了。”
那件衣服后来被人烧了。烧它的是赫连复,他一甩袖子,双手背向身后,说,人死了,还留着他的东西干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轻蔑,可四锦却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怀念,那怀念在熊熊火光之中燃成了无尽的不舍与眷恋。
四锦却在那时想起了徐半仙的话。徐半仙说邱采薇,采薇采薇,生有一劫,再劫难逃。又说赫连复,一生应有尽有,却有一念,终其毕生精力,都无法得。最后,他说,邱离,所谓离,便是一世定数,赫连复饶有兴致地问,何谓一世定数?徐半仙端详邱离,他要为国为家穷尽一生精力,不论是家人还是所爱之人最终都要离开他,最后的结局便是一无所有,无名无利,只留一座青坟,一抔灰,亦无爱无恨。赫连复瞧邱离一眼,一个人怎能无爱又无恨呢?徐半仙没答,邱离却答道,一个人见多了死人,杀多了人,还能有什么爱恨?
赫连复觉得他答得无礼,将他训斥了一顿,拂袖而去。四锦却还记得后来徐半仙还和邱离说了一句,“人命天注定,来来去去那么多次,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年轻人,这个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又何必呢?”
邱离莞尔道:“有机会便要去争取,这才是这个世道的道理。”
到最后,这个笑着说着要争取机会的男人,还是死了。
而正如徐半仙所言,在他死前,他的所有一切,全都离他而去。他的妹妹,邱采薇因为疾病死去,他的其他家人,在流放之敌被人屠杀。他战死沙场,没有任何遗言遗物带回,就连尸体都无从获得。
在他死去的许多年之后,四锦偶尔还能想起某个夜晚,有个天下无双的将军立在她身后,告诉她,他信命。而他所相信的这个命,却大大的愚弄了他一把。
一年清明,四锦对赫连复感叹:“邱离,邱离,他的一生便是不断的与周遭离别。到最后,与尘世离别。”
赫连复却不着边际的来了句,“终尽一生不可得,便是天命。”
四锦一开始是信命的,现在,她却不信了。
第三幕
四锦进宫那天,整座紫阳殿都被七彩祥光所笼罩,那光彩柔和,并不耀眼,犹如被拉长的虹彩,煞是好看。四锦仰着头愣愣看,她从没见过这么美妙的景色,破旧颓败的紫阳殿竟也在这光彩下焕然一新。所有人都停下了匆忙的脚步,仰着头愣愣看,这过分美丽的景色在素来阴森的紫阳殿之上降下了一层奇诡的美感,仿佛朦胧薄纱,制造虚假模糊的美,让人看不清内里的不安。
??四锦从偏远的小镇来,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宫里的忌讳,宫里的闲言碎语在来时的路上也听了不少。据说原先搬到紫阳殿住的仪妃早在一年前便投湖自尽了,投的还是宫里的茗杉湖,那可是当朝皇上最爱去的地方。四锦还冒冒失失问别人,既然紫阳殿里不住人了,那我们去服侍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可没少给她带来白眼,同镇的喜娘掐了四锦一把,把她拉过去咬耳朵,“四锦啊四锦,你真是笨,皇太后最信鬼神,找我们服侍人,没人服侍,当然就服侍其他东西喽。”??听到喜娘这么说,四锦也没觉得害怕,反倒是如释重负了,她不怕鬼,却怕人,都说宫里的人比鬼要可怕。
??四锦站在队伍的尾端,忽然听到身前有人说,七彩祥光,这是吉兆,是有贵人在此的吉兆。身边的喜娘推了推四锦,掩着嘴笑,四锦用手指绞头发,侧过脸问她,“你笑什么?”??喜娘拍拍她肩膀,四锦刚要凑近过去听,就被前面后面的人推搡着继续想前走,四锦索性就不听了,走了没多时她自己也想明白了。喜娘在笑她们运气好,她们运气也确实是好,四锦遥遥看向紫阳殿,她想起离家前她娘亲拉着她的手哭,娘亲一边哭一边说,四锦啊四锦,虽然紫阳殿是冷宫,可好歹我们也进了宫去,是不是?你在宫里好好的,只要心里想着娘就好,有好吃的好喝的就尽情吃尽情喝,别惦记娘,娘一个人也好好的。娘亲的泪水打湿了四锦的手背,现在回忆起来,脑海里泪珠滴落的声音竟比娘亲的话语要有力。那哭声一阵一阵,一波一波,扰得四锦头疼不已。??。
“四锦,四锦。”喜娘见她皱紧眉头,不言不语的,就敲她脑袋,“你在出什么神?”??“啊。”四锦偏过头对喜娘笑,“怎么又停下了?”??“什么又停下了,我们到了。”喜娘笑着,四锦觉得她的笑好看,喜娘的五官不是突出的美貌,却是柔和端庄,她笑时,脸颊上还有两颗深刻的酒窝,有甜美从里面满溢出来。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四锦回头看看,又往前看看,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站着,一副听候发落的顺从模样,这情形让四锦想起了处决犯人的法场,她去过那里,只一次,却映像深刻。犯人们穿白衣,蓬头垢面,黑色的镣铐锁住他们的手脚,为首的狱吏用一长根锁链牵绊住他们,他们一点一点向行刑的木桩走去。刽子手上身赤膊,头戴红布条,娘说红色是能震慑鬼魂的颜色。虎背熊腰的刽子手在擦刀,银色的大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几处明显的缺口,这些缺口却没使它的锋利程度有所削减,四锦看到刽子手炫耀似地在看客们面前劈开结实的圆木,他迎来了欢呼和喝彩,这样犹如喜宴开场的热闹气氛丝毫没有感染到四锦,娘亲握着她的手,她悲哀得连哭都没了力气。
??细细算来,这也已经是十年前夏天里的事情了,吏部尚书乔振丰与外敌私通,满门抄斩。
四锦的爹不是吏部尚书,四锦的爹只是一个看门的下人,给乔尚书看门的下人。??娘偷偷告诉四锦,爹是故意休了她的,那是因为爹早就得了风声说乔尚书要出事,娘还说,你爹胆小了一辈子,总算在死前干了一件大胆的事情。
??四锦还在想着娘说爹的话的时候,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便应了声,抬头看看,才发现是紫阳殿的管事宫女已经在点名了。??“四锦,四锦…………”管事的宫女上了年岁,一边看着手上的花名册一边喃喃,她皱起眉,四锦也不敢吭声,低下头,小心翼翼抬起眼瞥她,“以后你就叫仪锦吧。”??原来是不喜欢这名字,四锦着实松了口气,她拍拍胸口,笑了笑。进宫之前娘还带着她专门去找了镇上的徐半仙给算命,说是四锦是个好名字,娘问徐半仙,四来四去的没关系?宫里人不会嫌弃?徐半仙撸着半长胡子上下打量四锦,没大碍,没大碍,这名字好得很。四锦就问他,好在哪里?徐半仙哈哈大笑,说,这可是大富大贵的名字,四锦,四锦,四代前程,繁华似锦。娘还不满意,啧,怎么才四代。徐半仙还是笑,四代就不错了,看看现在的世道,能有哪户人家挨过一个皇上的,还不是一朝皇帝一朝臣。
点完命,交代完紫阳殿里的大致规矩,新到的宫女们便逐一分派给了已在殿里坐过些时日的前辈们,当作是学习宫中规矩的师傅。四锦的师傅叫邱采薇,模样可人,笑起来甜甜的,和喜娘一样让人欢喜。四锦一开始还害羞,招不住邱采薇的开朗性格,没多时两人便以姐妹相称了。两人正在整理住处,忽地听外面人声嘈杂,不多时,便见紫阳殿里的管事宫女手里拿着一卷黄绸兴冲冲往四锦跟前跑,邱采薇眼尖,一眼便认出来那卷黄绸子是圣旨,小声嘀咕了句,拉扯着四锦跪下,管事宫女气喘吁吁停下,外面也跟着涌进了好些个人,四锦好奇,却也听不太懂管事宫女在念些什么,学着邱采薇的样子行礼喊话,末了,邱采薇示意她去接圣旨,四锦仍旧是不明就理,邱采薇看她傻傻望自己,便拉过她与她咬耳朵,“傻丫头,你是破例被皇帝给召去了,太史公说什么你是皇帝的贵人,皇帝急着要见你呢。”
四锦搞不明白,这宫里怎么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都说这里是规矩最多的地方,可怎么一下子又什么规矩全都没了呢。
四锦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站到了赫连复的面前,稀里糊涂地被册了封,稀里糊涂地当上了雀阳殿的主人。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真是赫连复的什么贵人,每每见到赫连复合,他总要和四锦说和她在一起后赢了多少仗,多了多少税收,和多少个国家交好。那一夜,赫连复又与四锦在那说朝上的喜事,忽然有人高声通报说是军中有人求见。赫连复觉得扫兴,说不见,通报的人又说了,是方才才从前线返朝的邱离邱将军。赫连复闻言,松开了搂住四锦细腰的手,手放在矮几上,宣道:“宣他上来。”
四锦正在琢磨这个邱将军是什么人,就看到从外面进来许多人,平阳殿里的烛火太亮眼,将每个戎装的士兵都照得一清二楚,一个个都是蓬头垢面,其中两人合力担着一名男子,男子身上有伤,伤口似乎不止一处,四锦远远地看他们,赫连复拍拍她,“爱妃要是怕血,便去里面歇息,朕一会儿就来。”
四锦确实有些怕血,尤其是看着鲜血从人身上潺潺流出的景象,更是让她起了层鸡皮疙瘩,既然赫连复这么说,她便依言退到了内室里,一进去,便看到邱采薇面容焦急地等在那里,“采薇,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翻窗户进来的。”邱采薇指指大开的窗户,四锦打了个哆嗦,“怪不得觉得有些冷。”
“外面怎么样了?”邱采薇上前拉住她胳膊,问道。
“什么怎么样?你着急什么?”四锦不明白她这么着急做什么,拍拍她肩膀,将她拉到一边要坐下。
“我听他们说他回来了,还带了重伤被抬进来的,我就急了。”邱采薇朝外张望,却又不敢望得太张扬,四锦也跟着急了,忙问她,“到底他是谁?”
“他是我哥啊,刚才在外面遇到他们军里的人,原本是有规矩说他每次一回京城都要最先来见皇上,可是这次他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他的手下都说会代来像皇上禀报军情,可他不肯,硬是要带伤来,我怕他出事啊,你也知道皇上的脾气,四锦,怎么办??你帮我看看,看看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四锦听她哆哆嗦嗦说了这么多,也顾不上安慰她,起身走到与外殿相连的走道上,小心翼翼侧身探望。大约是邱离的声音实在是太弱了,根本没法听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到赫连复在一个劲儿的问问题,还指名道姓要让邱离回答,问的也都是些战场里的事情,四锦也听不懂,走回去对邱采薇说道,“没事的,你哥还好好的,皇上问了几个问题,看情形,他们马上就可以走了。”
“太医来了没有?”邱采薇握住她的手,双眼噙着泪看她。
“采薇,你先回去吧,皇上自有分寸地。”四锦既担心她所担心的,又怕赫连复忽然进到内室看到邱采薇在这里会责难她,便想劝她走。
“你不知道,皇上他对我们家……”邱采薇哽咽着还没说完,只听外面有人大呼一声,“邱将军!”接着便是一阵忙乱之声,邱采薇激动地从椅子上跳起,要不是被四锦死死拉住,她便要冲到外殿去了。四锦将手足无措地她按回椅子上,“采薇,你先冷静,我现在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千万别出来,要是被皇上看到你从这里出来,免不了一顿教训。”邱采薇虽心急,却也是明道理的人,乖乖坐下,看着四锦快步走了出去。
四锦一踏进外殿便被赫连复喊住,“吵到爱妃了?”
“不…………啊,是,是有些吵。”四锦眼看外殿除了赫连复便只剩下躺倒在地上的邱离,她拍了。
拍胸口,“皇上,这是……”
“没事,已经叫人去宣太医了,爱妃还是先进去吧,这里太多血,怕你看了会发噩梦。”赫连复从他高高在上的矮床上走下,朝邱离走去,眼看着他的一袭皇袍就要沾染上地上晕成一滩的血迹,他才驻足,侧脸看四锦,不无温柔地,“先去睡吧。”
四锦只得退下,却又不禁停在了走道上,悄悄向外瞧。
她细细打量那个躺倒在地上的男人,他的身体受伤,血流不止,满室的烛火似乎都被他的血所吸引,拼命想要去点亮它们,反而为他编织出了美妙的影,成就了他背上的一对羽翼,巨大张扬,犹如鹏翅。他露在残破衣服外的手也浸泡在了自己的血中,被映衬得格外苍白,细长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缩着,似乎是想要握紧什么。四锦看到赫连复俯下身凑近了他,他也不怕脏了他的衣角,他欺身上前,将那巨翼的影撕开了。他还不怕弄污了自己的手,竟亲自挑开了邱离额前的发,他的手贴在他的额头上,似是在试探热度。他另一只手又去拨开他的手指,他轻轻点他的每根手指,指尖陷进了血中,索性将他渐渐被血染红的手整个握住。他看上去很有耐心,很温柔,还透露些微的亲密。
这一连串细碎的动作全被四锦看在眼里,她一步步向后退,她想起曾经有人对她说,皇宫里有很多事情是弄不清楚的,也不需要去弄清楚。她想,这件事一定是其中一件。
那个夜晚之后,四锦就再没见过邱离。
而邱家满门也在那一晚后获罪满门抄斩。至于获罪的原因,四锦每每想起,只觉无奈又可悲。邱离重伤不治的那一晚,太医已经束手无策,她站在赫连复身边看,邱离微睁着眼,嘴角勾起,犹如微笑,赫连复怒斥太医,撇开四锦的手,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所有药罐汤碗,他上前,一把揪起邱离,暴怒地命令道,“邱离,你敢死,朕,朕便要你全家的性命!你妹妹,你双亲,所有所有邱家人都得跟着你去死,都得给你陪葬!!”
四锦看到邱离的嘴唇动了动,却因为离得远,没能听清他说什么,总之,他说完那句话,手便垂了下来,眼睛也缓缓阖上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四锦常常揣摩邱离那近乎无声的话,思来想去,终于在许多年后被她拼凑成了一句完整的话,邱离应该是在对赫连复说:“我愿我当日没有看到你…………”
什么当日?什么你?什么爱恨交织?四锦也不愿去探究。
她唯一的感叹只是:到最后,还不是都死了。还不是都得死。
第四幕
邱将军夫人临产的消息传进了宫里,通报的太监说有难产的可能,皇帝对此有些担心,邱将军乃是开国功臣,忠心为国,一向是朝中依赖的大将,思前想后,皇帝派了三名御医带上宫里的名贵药材火速前往邱将军府邸。约摸过了三个时辰,又有太监来通报,说是孩子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皇帝大喜,正欲出宫探望,却被通报的太监给拦了下来,皇帝一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小太监面有难色,碍于皇帝权威,半晌才小声说道:“邱将军的孩子身有残疾。”
“噢?”皇帝一顿,接着问道,“是盲的还是哑巴?”
“回皇上,”小太监跪倒在地上,声音颤抖,“您还是别去了,那场面太可怕了,那婴孩的眼睛,是两颗血窟窿啊,接生的林太医都不敢拿给孩子的母亲看,抱到别的房间里撩开他的眼皮,里面竟是空的,真是太可怕了。”
“你是说,他是空瞳?”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
“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这叫什么,看了一眼,实在忍不住就退了回来,邱将军都给那孩子取好了名字,说男孩就叫邱离,女孩便叫邱锦,可现在…………”小太监没在说下去,他瞥见皇帝眺望向远方的神情,他的眼眸中有惊诧闪过,小太监也顾不得礼仪,也回身向皇帝所望的方向望去。
天空的一角忽地映出了七彩祥光,小太监辨出那方向,正是邱将军的府邸,光彩犹如被拉长了的巨翼,一路延伸到天极。
小太监听到皇帝轻声念道:“七彩祥光降世,是有贵人于此的吉兆啊,可惜,却是个注定夭折的空瞳。”
“皇上…………”小太监觉得奇妙,那孩子不过是眼睛有些问题,那么多太医在那里,不一定会夭折,皇上这是哪里得出的结论。
“小冬子,你知道空瞳是什么吗?”皇帝见他表情有趣,有意问他。
“奴才无知。”
“所谓空瞳啊,就是阎王爷给不想再经轮回的人的证据,这种人一出娘胎,哭上最后一声,便要被阎王爷给带回去,永远不再回人世。”
“这是为什么啊?”小太监禁不住问道。
“为什么?大约是以前看太多不愿意看的东西了,宁愿被剜去双眼,不再为人也不愿再临轮回,辗转红尘。”皇帝感叹道。
后来皇帝驾崩,太子赫连复登基成了新皇帝。新皇帝选妃子,一眼就挑中了邱将军家的大小姐邱采薇,赫连复极喜欢她,自邱采薇进宫他便再没临幸过其他女人,邱家上下更是因此深得帝王宠幸。邱采薇也算争气,为赫连复生下三女一儿,儿子降世那日,邱采薇说为纪念她早夭折的兄长邱离,便将孩子命名为赫连离。赫连离长到四岁,赫连复便将他封为了太子。赫连复驾崩后,太子赫连离继位。赫连离继位三年后,一向冷清的紫阳殿上忽然升起七彩祥光,整座紫阳殿都被祥光所笼罩,那光彩柔和,并不耀眼,犹如被拉长的虹彩,煞是好看。
谢幕
问:“第一次,你妹妹依旧是因你而死,第二次,有所改变,你引发了赫连复出宫去找徐半仙算命的新情节,可惜,你妹妹和你家人仍是难逃一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答:“不知道。”
问:“哈哈,那你知道第三次,你自己都死了,为什么她们的命运还是无法改变?”
答:“不知道。”
问:“邱离,邱离,你是太笨还是不愿意承认,赫连复如此念你,怎会容得他人来分享,再者说,你一死,邱家人更没存在价值,我早就与你说过,你想要修改情节,挽回那些无辜性命,你不成为空瞳那是无法办到的。”
答:“…………”
问:“你不愿意将眼睛给我,那是因为你对那世界还有眷恋,你还想看他,你老实告诉我,那日你死前所说的,可当真?”
答:“当真。”
问:“你真愿意你那日没有遇见他,看到他,没有对他一见倾心?”
答:“愿意。”
问:“你说谎。”
答:“…………”
问:“邱离,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答:“唔?”
问:“在我们还没有开始这个改变命运的游戏之前,我在黄泉路上遇到你,你可记得?”
答:“记得。”
问:“后来你答应我,如果在我给你的三次机会里你都无法改变自己和家人必死的命运,你便要
成为这冥府里的空瞳,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那时候,我还做了一件事才放你离开,我将你的灵魂分为了两半,一半为男仍为邱离,一半为女,唤作四锦。”
答:“我与她并不相像。”
问:“灵魂而已,与面貌无关,那七彩祥光便是证据,据生死簿中所写,你邱离降世时天有七彩祥光,你可记得那四锦入宫时的七彩祥光?”
答:“为什么这么做?”
问:“你的命原本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众叛亲离,与所爱慕之人相依相守,在这种可能里,你的妹妹会死,你的父母家人也会死,而另一种可能则是你为国为家,战死沙场,这种可能里,你所爱之人会因你之死一蹶不振,因此殒命,而你的父母家人则会保全性命,一世太平。你看,四锦便是你的另一种命,她与赫连复长相厮守,却成就了你全家的死亡,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在这三次机会里怎么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了吧?”
答:“狡诈。”
问:“我是狡诈,我若不狡诈,又怎么会有一出又一出的好戏看,你看,你这一出才下场,又有新的角要登台亮嗓子了。”
答:“我成为空瞳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问:“其实你许错了愿,你不改许自己当日没有见过赫连复,你该许当日你没见过我,你可知你看我那一眼,便将这冥府里来来往往的一切都看了去,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切开你的灵魂的时候,我顺便将自己魂魄的一小块分给了赫连复。”
答:“…………”
问:“你看,你永远都赢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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