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虞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宁老看着虞衡,真意坦诚,“相容被小虞大人教导得很好,锋敛得宜,没有更好的了。”
父亲再要说起宁大人时,宁老便摇头别开话题。
宁老如此虞衡是知道原由的,如今的宁族门庭显赫高不可攀,后宫中宁皇贵妃宠冠后宫无颜色,宁大人位极人臣风光无限,宁族隆恩浩荡,加无可加。
便是这顶头压下来的恩宠,让宁崇光门下弟子也得陛下几分脸,现世人都讽科举无用不如投身宁族,岂知历史上盛极必衰的例子多不胜数,光赫到刺目的家族向来是短命的,宁家这棵树太大了,对别人来说也太挡路。
虞衡与宁老对一盘棋,行的处处都是险招,宁老败下阵后,抚着胡子说:“老了老了,这以后还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虞衡谦让:“不过运气好罢了。”
夕阳西下,宁老亲自送他们出府。
父亲回府,可虞衡还有要事在身不能随父亲一道回家。
虞衡还有事情,这个时辰远远没到他该歇下来的时候。三皇子府中门客现在是否还在与乌奴人暗中来往,参知政事葛鹤又在为三皇子筹谋什么,兵部尚书最近又有什么动作,他都要知道。
而今朝中未立太子,朝堂上站了两党,一党是支持三皇子的。三皇子虽不是长子,但是却是皇后所出,正正经经的嫡长子,这是三皇子最大的优势。
而朝中的另一党便是支持十三皇子相容的,十三皇子虽不是嫡子,但是他的贤德之名传遍天下,不仅深得皇上宠爱更有他母妃娘家的宁族支持,一个宁族顶过半个朝堂。
海天阁的单厢中,虞衡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轻一下缓一下地敲打着桌面:“就这些?”
“大人,属下已经……”
虞衡望着窗外:“我知道了。”
几日来总是这样的消息,半点进展都没有。不过皇后与三皇子定然是在密谋些什么,想起方才宁大人的忧愁感慨,虞衡不由也叹一口气,皇后对宁皇贵妃的怨恨嫉妒,三皇子胸襟狭隘也容不得相容这如日中天的势头。
“大人,是十三殿下。”侍从指着窗外的街市上,虞衡朝窗外看去,果然是相容,只不过他不是一个人,他身旁还有一位身形略高的挺拔少年。
虞衡望了仔细,这人眉目与相容有几分神似……不,是与当今天子神似!
应该就是那位九皇子了。
宁皇贵妃清新恬淡如幽兰,所以相容斯文淡雅,看来这位九皇子的生母定然是冷艳夺目的美人儿,大越天家多俊儿这句话说的的确没有半分错处。
乞讨女童衣裳褴褛摔倒在地,手中破碗和乞来的铜板散落在相容脚下,夕阳近昏暗的光色更将乞讨女童照得弱小狼狈。
相容走上前去屈尊降贵蹲下来将脏兮兮的女孩扶起来,将解下的钱袋交给女童,又觉得不够伸手向相钰讨了一块玉佩送给女童。
女童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是从这样的贵公子哥身上解下来的,必定是极其名贵的东西,抬头,她看的却不是相容,而是专注看向相钰,然后小心翼翼握着玉佩伸向他,咬牙摇头。
将视线放回地上那个乌黑的破碗,最后相钰一声不吭地蹲下来将铜板一个个拾起放回破碗里,然后交还给女童。
女童伸出另外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相钰的衣角:“太贵重,不要……”
相钰低头,残破灰旧的袖子,瘦弱的腕骨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相钰再熟悉不过了。一看就知道是鞭子和长篾狠狠抽出来的,冷宫的日子便是这样过来的,再平常不过。
相钰将女童的手推回去,说:“若是他日实在困难,你便拿着送到淮王府,我常在那儿,他也会帮你。”
“给我……”女童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晶莹剔透的玉佩,然后五指收拢握紧,如获至宝般捂在自己的心口,呐呐低声,“淮,王府。”
夕阳西下,女童越走越远,然后没在街市尽头。
“但愿有了那些银子,她将来就不用乞讨了。”虞衡听见相容这样说。
相钰看了看相容被弄脏的白衣,皱了皱眉:“回宫吧。”
“她将来用不到那个破碗的。”相容再一次愉悦地强调相钰的多此一举。
相钰停住向前的脚步,平淡道:“相容,心善不是你这样的。”
“那些金银只会让他们连乞讨的能力都失去,他们的未来与富贵依仗的是天子,而不是你暂时的施舍。”
相容愣了一下,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暗淡下去,最后叹了一声:“你说的不无道理。”
虞衡也叹了一口气,他想,比起雷厉风行的天子这位十三殿下还是更像他的母亲啊,那位宠冠六宫的女子。她不是传言中的艳丽热情,更别于冷傲的高山寒梅,就像是……
就像是不可雕琢的一朵花,一朵极尽淡妍的花,出生于长陵显赫的宁氏一族,自小读书养得落落书卷气,一姿一态的德仪风范是浑然天成的。
她未曾出嫁还是少女的时候自己才是幼龄,天真玩闹的儿童在大人的宴会上胡闹端了一杯茶水玩耍,脚下一滑倾了对面姑娘一裙水污,心知闯祸不由分说大哭起来,头上一道轻轻玩笑:“倒像是我欺负了你。”
以至于到现在能见到的寥寥几面里,宁皇贵妃总用看待小孩的眼光看着他,总温柔又带玩笑地说:“眼见着你娶亲成家,终于不是那个哭鼻子的赖小子了。”
她是心善的,难怪会抚养孤苦无依的九皇子,她心善所以相容天生温柔仁慈,虞衡想,不是相容天资愚钝学不会野心与权术,是他自己留有私心,是于心不忍,不忍玷污。
许多年过去了,虞衡总还记得那个夕阳,夏日傍晚闷热,可那个时刻他却好似找到了多年的希冀归属。
少年早已踏着黄昏远去,虞衡的指尖却依然在颤抖。
相钰正式入虞衡席下的这一日,阳光透过薄帘几缕几缕地透进来,相容的笑容与阳光成一幅画,相容自顾自高兴地向兄长介绍夸耀自己的老师,眉飞色舞,语音朗朗。
虞衡好笑相容未脱的赤子稚气,相容介绍相钰时,虞衡朝相钰看去,对视仅仅一瞬间,少年控制住所有越礼的打量,随即敛眉摆出十分有礼恭敬的样子:“老师。”
只须一眼,只要这样一眼,虞衡就晓得,九皇子相钰是如何一个人。
在冷情残酷的冷宫里长大,没有父皇扶持,没有生母护佑,侍女太监任意欺凌,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安然无恙地爬出冷宫,从一无所有到现在揽收荣宠,相钰怎么会是表面这样随x_ing温和的人。
虞衡问他:“九殿下想学什么?”
“九哥想学什么?”相容也问道。
见他还不作声,虞衡不知哪里来的胆子问道:“九殿下想从微臣这里得到什么?”
相钰抬头直视他,终于开口:“天下之道,天下所奇。”
他都想要!
虞衡笑了,笑容越来越深。
欲知天下,如何不是一种欲望。
人总是贪婪的,知无不晓后便想要去掌控。
相容与相钰。
一个暖如朝阳。
一个心绪如狼。
虞衡早已认命,甘心辅佐相容做最好的守国之君,此时见到相钰,却觉得来日方长。
后来的日子,相钰与相容朝夕相处,相钰始终跟随着相容,亦步亦趋。
或许是爱屋及乌,也或许是愧疚怜惜,皇上宠爱相容,连带着也对这位九皇子有一点点上心。
虞衡这个月里已经是好几次看见相钰从御书房出来了。
虞衡被召来议事时,相容候在门外,问起时才知道皇上正在里头问相钰功课,虞衡轻声道:“九皇子聪慧。”
相容笑着说:“九哥学识好,父皇欣慰。”
虞衡心里还是开心的,顺口说:“秋雨越冷了,十三殿下快回吧,免得落一身寒。”
相容抬了抬手上的东西,便是两把伞,虞衡才晓得是等相钰一同回去。
相容提醒:“老师该进去了。”
里头皇上晓得虞衡来了,开了门宣他进去,书房里,皇上笑容深深正夸赞着,而相容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皇上最后嘱托几句就叫相容出去了。
见此,虞衡也确信了当初的念头。
论事论了许久,出门时天都黑了,秋雨潇潇,一出门虞衡就打了一个抖,这时候候门的太监送来一把伞:“十三殿下见大人没带伞,特意交代了要给大人。”